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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仙痛哭了一會,子玉勉強勸住了,把絹子替他試了眼淚,琴仙還望着那詞稿,想人唸完了。金粟只得念道:「門外天涯 何處是,但見江湖浩漫,也難浣、愁腸一半。若慮夢魂飛不到,試宵宵、彼此將名喚。墨和淚,請君玩。」琴仙哭了一個發昏,把個子玉哭得柔腸寸斷。金粟嘆道:「這首詞也不枉玉儂這些眼淚,真是一字一珠,一珠一淚,一淚一血,旁人尚不忍讀,何況玉儂?」便叫子玉索性在扇上寫好了。子玉道:「你們和的呢?」金粟道:「這是絶唱,還和什麼?可不必了。」子玉寫好。這一會淒楚,連南湘、金粟也沒有興緻,即上了岸。正逢子云、次賢回來,大家在尋源仙墅坐了一會,道翁也回來了。
子云還要留金粟、子玉小飲,子玉坐在此倒覺心酸,便同金粟各自回去。
明日,道翁還有事進城。琪官因與琴仙一同來京,且同一師傅學戲,如今見他跳出樊籠,得以出京,心裡甚為感慨,便單請琴仙過來話別。因想請琴仙,必須請子玉,又托琴仙轉約子玉于初六日同去。琴仙應了,果然把子玉請了出來。子玉那日先到文輝處拜壽,耽擱了一早晨,吃了面,即便辭回。王恂留住不放,陸夫人也留他。子玉是一腔心事,如何留得住?只得將實話悄悄的告訴了仲清。仲清與王恂說了,方纔放他出來。
子玉喜歡,一徑就到琪官寓處,進去見琴仙已等了好一會,還有一個老年人在那裡說話。見了子玉,那人就站起身來。作別而去,琴仙還謝了一聲。琪官送客轉來,請子玉到他書房裡坐下。子玉問起方纔這人,琴仙道:「他叫葉茂林,是我們教戲的師傅,聞我要出京,今日送了幾樣東西來。」子玉見琴仙面似梨花,朱唇淺淡,眼睛哭得微腫,說不出那一種可憐可愛的模樣,只獃獃的看著他。琴仙這兩日千慮萬愁,也不知從何處說起,倒一句話也沒有,就只一汪眼淚,在眼皮裡含着,只要題起心事,便一滴就下。
琪官見他們兩人四目相泣,一樣的神色,知道九分。但自 己想著從前的事,不免也有些悲楚。三人坐了許久,都不言語。
琪官與琴仙坐在一凳,拉著琴仙的手說道:「琴哥,你如今是好了,上了岸,看我們落在水裡。想我們同來的十個人,到京後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你我兩個。你如今又要去了,就只有我一個。想到咱們在船上的時候,那幾個又是不投機的。哥哥,你說咱們兩個生在一處,死在一處。有一天你受了人家的氣,晚上想要跳河,我拉住了你,你還恨我。我說要跳河咱們同跳,你才住了,哭了半夜,自己將塊帕子撕得粉碎。到明日看時,才曉得撕了我的帕子。你還拿新的還我。到了天津那一天,船碰壞了,我們睡在艙裡避風,你睡着怕冷,叫我將背擁了你的背,你才睡着。及到了京,又分開在兩處。我想起,好不傷心!」琴仙聽了,眼淚直流下來,琪官也哭起來了。子玉本來傷心,今見他二人都哭,再將琴仙前前後後一想,怎麼還忍得住,便也淚流滿面。琪官又道:「你從前給我那個水晶貓兒,我還當着寶貝一樣。現在天天學字,拿他做鎮紙。去年林小梅要我的,我不肯給他。我說是哥哥路上給我的,我要留着他。」琴仙道:「你給我那琥珀扇墜兒,我也留着。」便也執着琪官的手道:“我此去,也不知怎樣,我這般苦命,料是沒有什麼好處的。還是你們在京裡好,大家相幫着,還有個照應。
我如今出了京,只好聽我的運氣,好好歹歹,隨遇而安。適或蒼天見憐,過了一二年,我寄父或者又進京,我隨了來,與你們還可見得一面。也未可知。或不然,你們出了京,到外省來,做個萍水相逢,也論不定的。若論我們的緣分,就是今日這一敘了,那也是天數,無可輓回,只好來生再見。或者情緣不斷,再成個相識,或做了親弟兄更好了。”說罷又哭。子玉勸道:「離合之數,原是對待的局面,有離自然就有合,難道不准你再進京來?適或玉艷將來也到江西去,也是難料的。如今且把 心事丟開,你一路保養身子要緊。先有那十八站旱路,就極辛苦的。你再將身子傷感壞了,在路上更是不好,我們這片心也放不下。事已如此,只得聽天由命罷。」琴仙將子玉看了一眼,嘆口氣道:「我何嘗不這麼想。前幾天要他一天長似一天,把一月並做一天才好。到這兩日,反要他一天短似一天,一會兒就上了路,望不見這京城裡,倒也死了心。譬如人斷了氣,這魂靈隨風飄去。偏又望來望去,還隔着一天。今日已是這樣,明日又怎生挨得過去!」說著從新又哭。
琪官道:“琴哥,不要哭了,我想你那義父是個好人,絶不至像那易老西兒,將人買去幾個月,又不要了,那是何等俗物!況你這義父,又無親生兒子,待你好是不用說的了。你人又聰明,不比我生得笨。他教你讀起書來,飛黃騰達,也是意中之事。將來自然必唸著患難弟兄。那時我們還要仗着你呢。
況此去一路好山好水,遊玩不盡,也不至煩悶。我明年滿了師,也由我怎樣,我找個便人,同着他來找你。我隨便都願意作,我實不願唱戲。”琴仙道:「你來找我,要我活着才好。適我已經死了,你就怎樣?不如你先寄封書來問問,得了我的信再來。」琪官道:「何必說死說活呢?哥哥總喜歡詛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