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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唱完,公子與夫人甚是歡喜,十珠齊齊站起。公子道:「今日倒難為他們,須要賞他們些東西。」華夫人道:「此中要定個等第,才見賞罰分明。」即叫拿筆硯過來。愛珠搶先取了筆硯、花箋,送到公子面前。公子讓夫人品定,夫人又推公子,公子道:「這音律中實在我不如你,恐定得不公,還是你定罷。」
夫人微笑,把筆先寫了十個字,就是珠字上面那個字,對公子道:“據我評來,以寶珠為第一,唱得風神跌宕,文秀溫存,十人中是他壓捲了。次則愛珠,情韻皆到,為第二。次贈珠,次掌珠,次蕊珠,次珍珠,次花珠,次荷珠,次畫珠,次明珠。
不知定得不委屈麼?”公子道:「定得極是。」夫人又問十珠婢道:「如有委屈,不妨自說。」花珠陪着笑道:「奴才唱的,似乎在蕊珠、珍珠之上。」華夫人道:「就是你不服,你那裡知道自己唱的毛玻你想顯己之長,壓人之短,添出些腔調來,此所謂戲曲,非清曲。清曲要唱得雅,洗盡鉛華,方見得清真本色。你唱慣了搭白的戲曲,所以一時洗不乾淨。若不會聽的,怕不定你第一?」花珠方纔服了,因又問道:「奶奶聽珊枝的怎樣?」華夫人道:「珊枝也是戲曲,倒是琴言雖然生些,還得清字意。」公子聽說琴言,便對夫人道:“琴言這個孩子,實在有些古怪。我們待他也算好了,看他心上總像有些委屈。
如今告假一個多月,也不見他進來。其實看他也不像那種下作的,不知為什麼心上總不喜歡,我實想不出來。”華夫人道:“我看這孩子,大抵是個高傲性子,像不是肯居人下的光景。
但不知自己落到這個地位,也就無法。所謂『做此官,行此禮』,若妄自高傲,也真是糊塗人了。”華公子笑而不語。夫人賞那十珠的,記了一等是釵鐶,二等是香粉。
那跟來的兩個老婆子,遠遠的把那瓶冷酒偷吃了一半。一個老婆子已醺醺的歪靠着山石,坐在地下,將要睡着。那一個側着耳朵聽話,卻又聽不真。
見愛珠走來,問道:「姑娘,奶奶與你們講些什麼?又見他寫單子。」愛珠笑道:「要賞給我們東西。」那老婆子道:「你們姑娘們實在福分大,常常得賞賜。我們一天勞到黑,也沒有格外得過一點好東西。姑娘,如今賞下來,你不要的給我, 不要給那些小丫頭糟蹋了。」愛珠一笑走開。那個小丫頭叫香兒的笑道:「他們還沒有到手,你倒想他轉賞了你。我明日買個沙吊子送你,好裝燒酒,省得你那個沒有把子,要倒拿着嘴使。你要想別的東西,你也配?」那老婆子被香兒取笑了,又不敢罵他,只得鼓起了眼睛,瞅了他一眼。那一個老婆子低低嘆口氣道:「咳,從來說人老珠黃不值錢,你還同他們一般見識呢?」這邊華公子忽然念那《牡丹亭》上的兩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華夫人笑道:「《牡丹亭》的《遊園驚夢》,可稱旖旎風光,香溫玉軟。但我讀曲時,想那柳夢梅的光景似乎配不上麗娘。」公子道:“我也這麼想,覺柳夢梅有些粗氣,自然不及麗娘。至于那《元人百種曲》只可唱戲,斷不可讀。若論文采詞華,這些曲本只配一火而焚之。
偏有那些人讚不絶口,不過聽聽音節罷了,這個曲文何能讚得一句好的出來?”華夫人道:“我想從前未唱時,或者倒好些。
都是唱的人要他合這工尺,所以處處點金成鐵。不是我說,那些曲本,不過算個工尺的字譜,文理之順逆,氣韻之雅俗,也全不講究了。有曲文好些的,偏又沒人會唱。從那《九宮譜》一定之後,人人只會改字換音,不會移宮就譜,也是世間一件缺事。”公子道:「真是妙論!我想對此名花,又聽妙曲,意欲填首小詞,也叫他們唱唱。雖然比不上《桃花扇》的妙文,也是各人遣興,你道何如?」華夫人道:「很好,何不就填那《梁州序》,用他的工尺,唱我們的新詞,不省事麼?」公子道:「妙,妙!你就先填。」夫人笑道:「我如何能?還是你先來,我算和韻罷。」公子應了,喝了幾杯酒,想了一會,寫出一首《梁州序》來,遞與夫人,夫人念道:明霞成綺,冰綃如翦,萬種柔情輕倩。良辰美景,烏紗紅袖相憐。
羞他仙子,閒引遊人,私把凡心遣。春光一刻千金賤,珠箔銀屏即洞天,休負了,金樽淺。
夫人唸完,讚不絕口。自己也飲了一小杯,笑道:「這是我遵你的教,『休負了金樽淺』。但這原唱如此好,教我怎和得出來。就在《桃花扇》上,也是上上的好文字,細膩風光,識高意穩。我不做罷。」公子笑道:「你不要謙讓。你必定另有妙想,我想不到的,快寫出來,好叫他們唱。」夫人又念了一遍,讚了幾聲,也就寫了一闋,遞與公子念道:簾櫳半漾,樓台全見,絳雪飛瓊爭艷。清歌小拍,明眸皓齒生妍。
華年如水,綠葉成蔭,肯把春光賤?石家金谷花開遍,只羡鴛鴦不羡仙,休負了,金樽淺。
公子念了又念,朗吟了幾遍,拍案叫絶,又說道:「這兩首比起來,我的就減色了。這五十七字如香雲繚繞,花雨繽紛,就是《桃花扇》中也無此麗句。」夫人笑道:「這是你謬讚,我看是不及你的。你如此讚賞,倒教我不安。」公子道:「『只羡鴛鴦不羡仙』雖是成句,但用來比原作還好,也不能教崔鴛鴦、鄭鷓鴣得名了。」即叫寶珠、愛珠過來念熟了好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