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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官手掌有文,幼而即慧,父母愛如珍寶。到了十歲上,杜琴師忽為豪貴毆辱,氣忿碎琴而卒。其母一年之後,亦悲痛成病而死。遺下這個琴官無依無靠,賴其族叔收養。十三歲上叔叔又死,其嬸不能守節,即行改嫁,遂以琴官賣入梨園。適葉茂林見了,又從戲班中買出,同了進京。這琴官六歲上,即認字讀書,聰慧異常,過目成誦。到十三歲,也讀了好些書,以及詩詞雜覽、小說稗官,都能了了。心既好高,性復愛潔,有山鷄舞鏡、丹風棲梧之志。當其失足梨園時,已投繯數次,皆不得死,所以班中厭棄已久,琴官藉以自完。及葉茂林帶了來京,頓為薰沐,視如奇珍,在人豈不安心?他卻又添了一件心事:以謂出了井底,又入海底。猶慮珊網難逢,明珠投暗,卞珍莫識,按劍徒遭,因此常自鬱鬱。到京前一夕夜間,做了一夢,夢見一處地方,萬樹梅花,香雪如海。正在遊玩,忽然自己的身子,陷入一個坑內。
將已及頂,萬分危急,忽見一個美少年,玉貌如神,一手將他提了出來。琴官感激不盡,將要拜謝,那個少年翩翩的走入梅花林內不見了。琴官進去找時,見梅樹之上,結了一個大梅子,細看是玉的,便也醒了。明日進城,在路上擠了車,見了子玉,就是夢中救他之人,心裡十分詫異,所以獃獃看了他一回。但陌路相逢,也不知他姓名、居處,又無從訪問。如逢堂會、園子裡,四下留心,也沒見他。後來見了徐子云,十分賞識他,賞了他許多衣裳什物,心裡倒又疑疑惑惑。又知道是個貴公予,必有那富貴驕人之態,十分不願去親近他。無奈迫于師傅之命,只得要去謝一聲。
是日琪官感冒,不能起來,袁寶珠先到琴官寓裡。這個寶珠的容貌,《花遜中已經說過了,性陽柔,貌如處女。他也愛這琴官的相貌與己彷彿,雖是初交,倒與夙好一般。兩人已談心過幾回,琴官也重寶珠的人品,是個潔身自愛的人。寶珠又將字雲的好處,細細說給他聽,琴官便也放了好些心。二人同上了車,琴官在前,寶珠在後,正是天賜奇緣,到了南小街口,恰值子玉從史南湘處轉來,一車兩馬,劈面相逢,子玉恰不掛帘子,琴官卻掛了帘子,已從玻璃窗內,望得清清楚楚。
不覺把帘子一掀,露出一個絶代花容來。子玉瞥見,是前日所遇、聘才所說、朝思夕想的那個琴官,便覺喜動顏開,笑了一笑。見琴官也覺美目清揚,朱唇微綻,又把帘子放下,一轉瞬間,各自風馳電掣的離遠了。子玉見他今日車襲華美,已與前日不同,心裡暗暗讚嘆:「果信夜光難掩,明月自華,自然遇了賞鑒家,但不知所遇為何等人。」又想:「聘才說他脾氣古怪,十分高傲,想必能擇所從,斷不至隨流揚波,以求一日之遇。」這邊琴官心裡想道:「看這公子其秀在骨,其美在神,其溫柔惇厚之情,粹然畢露,必是個有情有義的正人,絶無一點私心邪念的神色。我夢中承他提我出了泥塗,將來想是要賴藉着他提拔我。不然,何以夢見之後就遇見了他。但那日夢中,見他走到梅花之下就不見了,倒見了一個玉梅子,這又是何故呢?」只管在車裡思來想去,想得出神。
不多一刻進了怡園,寶珠詢知子云今日在海棠春圃。這海棠春圃,平台曲榭。密室洞房,接接連連共有二十餘間。寶珠引了進去,到了三間套房之內,子云正與次賢在那裡圍爐鬥酒,見了這二人進來,都喜孜孜的笑面相迎。
琴官羞羞澀澀的上前請了兩個安,道了謝,俯首而立。子云、次賢見他今日容貌,華裝艷服,更加妍麗了些。但見他那生生怯怯、畏畏縮縮的神情。教人憐惜之心,隨感而發,便命他坐下。琴官挨着寶珠坐了,子云笑盈盈的問道:「前日我們乍見,未能深談,你將你的出身家業、怎樣入班的緣故,細細講給我聽。」琴官見問他的出身,便提動他的積恨,不知不覺的面泛桃花,眼含珠淚,定了一定神,但又不好不對,只得學着官話,撇去蘇音,把他的家世敘了一番。說到他父母雙亡,叔父收養,叔父又沒,嬸母再蘸等事,便如微風振簫,幽鳴欲泣。聽得子云、次賢,頗為傷感,便着實安慰了幾句。
又問了他所學的戲,是那幾出,琴官也回答了。次賢道:「我看他那裡像什麼唱戲的?可借天地間有這一種靈秀,不鐘于香閨秀閹,而鐘于舞謝歌樓,不釵而冠,不裙而履,真是恨事。」子云道:「他與瑤卿,真可謂享單雲瑞雪,方駕千里,使易冠履而裙釵,恐江東二喬猶難比數。想是造物之心,欲使此輩中出幾個傳人,一洗向來凡陋之習,也未可知。」即對琴官道:“我們這裡是比不得別處,你不必怕生,你各樣都照着瑤卿,他怎樣你也怎樣。要知我們的為人,你細細問他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