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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燈 - 246 / 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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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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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不言眾客擎杯看戲,內中單表這淡如菊,心中老大不快活,喟然默念道:「我們在各州府縣,休說那刺史、令長,就是二千石官兒見了我們,不稱先生,不敢開口說話;不讓我們坐上席,還怕我們吃不飽。那曾罕見這幾個毛秀才兒窮措大來。看他們嘴上蒼髯,那有發達之日;身上佈素,曾無綢緞之袍。略說了一個隔省遠客,竟不虛讓一讓,竟都猴在上邊了。我若不說起我的身份,叫他們當面錯過,還不認的我是誰哩。」這腹中的臨帖,早臨了一部顏魚公「爭坐位」的稿兒。但話無來由,如何說呢?少時,嚥了幾杯,問錢萬里道:「錢師傅,這兩日在衙門不曾?」錢萬里道:「到明日就不是我該班了,昨日尉氏秦師傅已到,明日上班替我。」淡如菊道:「汝寧府上來不曾?」錢萬里道:「他還是春天上了一回省,到如今總沒來。昨十五日,號簿上登了他稟帖一叩。」淡如菊道:「他那西平縣那宗事兒不小呀!」錢萬里道:「什麼事?」淡如菊道:「大着哩!西平有一宗大案,乃是強盜傷主事。西平是個青年進士初任官,且日子淺,諸事糊糊塗涂。內中強盜攀了一個良民,西平硬夾成了案。人家不依,告到府裡。府太爺前日委敝東會審,我跟的去辦。你說好不難為人,一個年輕輕的進士,咱如何肯不作養他?但他這讀書的人,多是天昏地暗的,把事弄錯,就錯到一個不可動轉地位。咱心裡又舍不的閙掉了他這個官,想人家也是十年寒窗苦讀,九載熬油,咱再不肯一筆下去閙壞。好不難為死人。」錢萬里道:「休怪我說,那西平縣是來不哩的人。六月上司來,投手本稟見,還要有話說,到官廳裡坐下。那門包規禮,以及內茶房、內上號分子,跟他討多少氣。全不曉的做官的銀子是『天鵝肉』,大家要分個肥;就是不吃大塊兒,也要撕一條小肉絲兒。全不管俺是他一條大門限。難說本司一個大衙門,是他家堂樓當門麼?」

他二人這一個錢師傅,那一個淡師爺,使盛希僑聽的厭極了,說道:「布政司堂樓當門,我不但常走,還住在堂樓裏邊,毫末不為出奇。你不認的我,我在娘娘廟街北哩住,我姓盛。大家看戲罷。」這錢萬里覺着風頭兒不順,就趁着一陣鑼鼓喧天,喇叭鐃鈸齊響,住了口看起戲來。


  

少焉席已上來,水陸並陳。湯飯將到之時,恰恰兩個旦腳,裊裊娜娜在毯上做戲。那盛希僑目不轉睛,眼中賞心中還想著席上喝彩,好令管家放賞。爭乃一起腐迂老頭兒,全不知湊趣,早已心中不甚滿意。忽聽淡如菊道:「十年離家,全然沒見一副好箱,一顆好旦腳。」紹聞道:「這是山東接來的。」淡如菊道:「這都是敝處打下來的『退頭貨』。」只這「退頭貨」三字,盛公子肝花上直攮了一大針,心坎內就轟了一聲雷。扭頭厲聲道:「淡師爺淡老先生,眼中看罷,不用口中胡褒貶。像你這個光景,論富,你家裡沒產業;論貴,你身上沒功名。即在貴處看戲,不過隍廟中戲樓角,擠在人空裡面,雙腳踏地,一面朝天,出來個唱挑的,就是盡好;你也不過眼內發酸,喉中嚥唾,羡慕羡慕就罷了。你今日且不要到席上口中說長道短!」

紹聞見盛希僑出言鹵莽,急攔一句道:「盛大哥是怎的,看戲罷。」盛希僑一聲喝住戲子道:「退頭貨,進去罷,休惹人家噁心。這些話,嚇馬牌子罷,休掃我這傻公子的高興。」

這淡如菊現聽說布政司堂樓當門一句,早曉知是一個大舊家;兼且隍廟戲樓角看戲,也未免竟有些親歷其境意思。況且當場煞戲,大為無光。只是一溜煙,推小解而去。

德喜說姓淡的走了,紹聞急忙出趕。這張類村諸公,都微有失色之意。唯程嵩淑笑道:「高極!高極!叫他們還唱罷。」

盛希僑道:「程爺吩咐,你們還接住唱。」於是鑼鼓重響,兩旦腳依舊上常盛希僑道:「方纔非是晚生造次,實在姓淡的那話,叫人嚥不下去:一個進士官,全在他手心裡搦着。既然如此,如何只聽說賀進士,沒聽說人家賀幕賓的?即如這兩個旦腳,雖不盡好,也算罷了。只到山東、河南,便是他南方打下來的退頭貨,好不惱人。」程嵩淑道:「世兄不曉,他就是南方打下來的退頭貨。他本地方好的,不在家享福,便在外做官。惟其為退頭貨,所以在山東河南,東奔西跑。」盛公子道:「若是曉得老先生們不嗔,就早已動粗了。」

看官要知,草此一回,非故為雕刻無鹽之筆,乃是有一個正論綴在後邊。古人云:「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蓮幕中豈無顯于功名、飫于學問之士?但此亦不能恆觀。若是短於功名,欠于學問,一遇本官屬下但有生員牽入案牘者,這胸中早刻下「草野可笑,律例不通」八個字的印板。既已成竹在胸,何難借筆于手,票擬之下,便不免蘇東坡喜笑怒罵之文章矣。總緣「以準皆各其及即若」的學問與「之乎者也耳矣焉哉」的學問,是兩不相能的。所以真正有識見的人,斷不肯于公署中輕投片紙。若不自重自愛,萬一遭了嘲笑的批語,房科粘為鐵案,邑裡傳為笑柄,你也撾不了登聞鼓,雪這宗虐謔奇冤。這是何苦而來?


  

更有一段話說。大凡世上莫不言官為主、幕為客。其實可套用李謫仙兩句云:「夫幕友者,官長之逆旅;官長者,幕友之過客。」本是以利為朋,也難強人從一而終。所以做官人有主意的,諸事各要自持主張,不過律例算盤在他們身上取齊。

若說自己虛中善受,朋友們是駕輕就熟,倘有疏虞,只怕他們又同其利而不同其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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