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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王中正在大門看鄉裡佃戶送新麥,只見錢萬里滿身亮紗,足穿皂靴,跟着一個小廝夾着一個黃皮包袱兒,搖搖擺擺到了。向王中一拱道:「恭喜!恭喜!到宅裡說話。」王中讓至賬房,閻相公起身相迎,為禮坐下。錢萬里開口便說道:「今日我來送部咨來,我前日說話錯不錯?」王中道:「承情,承情。」錢萬里道:「煩請譚爺出來,我好叩喜。」王中道:「出門拜客去了,回來說罷。」錢萬里叫小廝拿過包袱,一面解一面說道:「咨文是昨日晚鼓發出來的,我怕他們送來胡亂討索喜錢,沒多沒少的亂要,所以我壓在箱子裡,今日託了個朋友替我上號,我親自來送哩。」恭恭敬敬把咨文放在桌上。王中道:「自然有一杯茶儀,改日送上。」錢萬里道:「不消,不消。我見你事忙,我也有個小事兒。今日晌午,還隨了一個三千錢的小會,還沒啥納,我要酌度去。」王中是辦過事體的人,便說道:「不用別處酌度。」向閻相公道:「房中有錢沒有?」閻楷道:「有。在裡間抽鬥裡。」王中便走到裡間,取出三千錢,說道:「這個納會夠麼?」錢萬里道:「夠了,夠了。湊趣之極,異日我實必還到。」王中道:「何用再還。」錢萬里道:「必還,必還。」叫小廝把錢收了,告辭起身,說:「我去送這五角咨文去。」王中道:「他們寓處都知道麼?」
錢萬里道:「我在號簿上抄明白,帶在順袋裏。」於是送出大門,錢萬里大笑道:「異日做了宅門大爺,我要去打抽豐去,休要不認哩窮鄉親。」王中笑道:「豈有此理。」一拱而別,依舊搖搖擺擺往東去了。
王中看完了麥,叫佃戶—一到賬房說明,閻相公上賬,打發吃飯去。於是拿着咨文,走到後邊來說。孝移看了封皮,朱印壓着年月,寫着咨呈禮部。又有一個小紅簽兒,一行小字:「祥符縣保舉賢良方正拔貢生譚忠弼咨文。」孝移吩咐:「仍送在賬房,交與閻相公,鎖在箱裡。」
且說錢鵬將五角咨文,分送五位鄉紳。這五位接了咨文,一同知會,相約次日來譚宅,一來辭行回家,二來就訂上京之期。次日早飯後,一同到了碧草軒。這婁潛齋恭身讓坐,三個學生也作了揖。孝移知道客到,急出相見。即叫德喜兒去後宅討了十二個碟兒,烘酒與客小酌。這五位因說上京之期,有說如今即便起身,要到京上舍親某宅住的;有說天太熱的;有說店中壁蟲厲害的;有說熱中何妨熱外的;有說臭蟲是天為名利人設的;有說秋涼起身的;有說秋天怕雨多,河水擔心的;有說冬日起身的;有說冬日天太冷的;有說冷板凳是坐慣了,今日才有一星兒熱氣兒,休要叫冷氣再冰了的。說一會,笑一會,眾口紛喙,畢竟上京日期,究無定准。潛齋道:「弟倒有一個芻蕘之見,未必有當高明。即如河南,喜詔到了大半年,如今才有了一定的人,才辦就上京咨文。那滇、黔、閩、粵地方,未必辦得怎樣快。即令目今人文俱妥,他上京比咱河南路又遠了兩三個月。禮部辦這宗事,或者匯齊天下各省人文到部,方好啟奉引見,未必是一省到就啟奏一省的。即令分省各辦,諸公到京,一齊投咨,也不致等前等後。看來不妨諸兄各自回家,等過了新年進省,到省中過了燈節上京,又不熱,也不太冷,不怕河,也不怕壁蟲。未知諸公以為何如?」從來讀書人的性情,拿主意的甚少,旁人有一言而決者,大家都有了主意。因此眾人都道:「婁年兄所見極是,即此便為定准。」吃完了酒,一同起身。婁、譚送至衚衕口,說道:「明晨看乘。」眾人道:「下處也不在一處,也不敢當。後會有期,即此拜別罷。」
大家掃地一揖,各別而去。
卻說光陰似箭,其實更迅于箭;日月如梭,其實更疾于梭。
不覺夏末即是秋初,秋梢早含冬意。孝移吩咐王中叫泥水匠,將東樓後三間房兒斷開,開了一個過道。那三間房,原是王中夫婦住的,又壘了一道牆,自成一個小院子。從後門進來,一直從過道便到前客房了,不須從樓院裡穿過。整理停當,天寒飄下雪花兒,住了工程。這孝移在樓下坐,吩咐趙大兒,熱一杯酒兒吃,叫王氏取幾個果子、海味碟兒下酒。說道:「天冷,你也吃一盅兒。」王氏道:「你從來是不好在家吃酒的,怎的今日又叫我陪起你來?」孝移笑道:「天氣甚冷,大家吃一盅兒,還有話說。」王氏道:「你只管說,我聽著哩。我不吃酒。」
孝移道:「我有事托你,你吃一盅兒,我才說哩。」王氏只得坐在爐邊,趙大兒斟一盅先遞與家主,次遞于王氏。孝移笑道:「我不親奉罷?」王氏道:「從幾日這樣多禮,不怕大兒們笑話。」孝移道:「不妨。」兩人各吃了一杯。孝移道:「你知道我把東樓後開一個過道,是做啥哩?」王氏道:「改門換戶,由你擺佈。誰管着你哩。」孝移道:「明年婁先生我留下了,單等我從京裡回來,才許他去哩。」王氏道:「婁先生是好先生,留下極好。」孝移喜道:「是麼?」王氏道:「留先生你對我說怎的?」孝移道:「明年我不在家,不對你說對誰說?這東邊過道,是叫婁先生來往吃飯,往客廳的道路。」王氏道:「鄧祥在學裡做飯,伺候極便宜,又怎麼換成家裡吃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