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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王吉是個曉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是傍帷外而行。行到宣德門前,恰好神宗皇帝正禦宣德門樓,聖旨許令目仰觀,金吾衛不得攔阻。樓上設着鰲山,燈光燦爛,香煙馥郁;奏動禦樂,蕭鼓喧闐。樓下施呈百戲,供奉禦覽。
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擠得縫地都沒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應制詩》為證:
雪消華月滿仙台,萬燭當樓寶搧開。
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鰲海上駕山來,
鎬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風陋漢才。
一曲昇平人盡樂,君王又進紫霞杯。
此時王吉擁入人叢之中,因為肩上負了小衙內,好生不便,觀看得不甚象意。忽然覺得背上輕鬆了些,一時看得渾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頭,且是自在,獃獃裡向上看著。猛然想道:「小衙內呢?」急回頭看時,眼見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見了小衙內蹤影。欲要找尋,又被擠住了腳,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亂,將身子儘力挨出,挨得骨軟筋麻,才到稀鬆之處。遇見府中一夥人,問道:「你們見小衙內麼?」府中人道:「小衙內是你負着,怎倒來問我們?」王吉道:「正是閙嚷之際,不知那個伸手來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們見我費力,替我抱了,放鬆我些,也不見得。我一時貪個鬆快,人閙裡不看得仔細,及至尋時已不見了,你們難道不曾撞見?」府中人見說,大家慌張起來,道:「你來作怪了,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萬處失去了,卻在此問張問李,豈不誤事!還是分頭再到閙頭裡尋去。」一夥十來個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當得人多得緊了,茫茫裡向那個問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嚨也叫啞了,並無一些影響。尋了一回,走將攏來,我問你,你問我,多一般不見,慌做了一團。有的道:「或者那個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個抱去!」王吉道:「且到家問問看又處。」一個老家人道:「決不在家裡,頭上東西耀人眼目,被歹人連人盜拐去了。我們且不要驚動夫人,先到家稟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緝捕為是。」王吉見說要稟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話?且從容計較打聽,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張,一齊奔了家來。私下問問,那得個小衙內在裡頭?只得來見襄敏公。卻也囁囁嚅嚅,未敢一直說失去小衙內的事。
襄敏公見眾人急急之狀,倒問道:「你等去未多時,如何一齊跑了回來?且多有些慌張失智光景,必有緣故。」眾家人才把王吉在人叢中失去小衙內之事說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頭請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來,何必如此着急?」眾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勾回來?相公還是着落開封府及早追捕,方得無失。」襄敏公搖頭道:「也不必。」眾人道是一番天樣大、火樣急的事,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閒,聲色不動,化做一杯雪水。眾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稟知夫人。夫人驚慌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淚來與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別個兒子失去,便當急急尋訪。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會歸來,不必憂慮。」夫人道:「此子雖然伶俐,點點年紀,奢遮煞也只是四五歲的孩子。萬眾之人擠掉了,怎能勾自會歸來?」養娘每道:「聞得歹人拐人家小廝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腳的,千方百計擺佈壞了,裝做叫化的化錢。若不急急追尋,必然衙內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着落府裡緝捕,招帖也寫幾張,或是大張告示,有人貪圖賞錢,便有訪得下落的來報了。」一時間你出一說,我出一見,紛紜亂講。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為意,道:「隨你議論百出,總是多的,過幾日自然來家。」夫人道:「魔合羅般一個孩子,怎生捨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說這樣懈話!」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還你一個舊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裡放心?就是家人每、養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話。夫人自分付家人各處找尋去了不題。
卻說那晚南陔在王吉身上,正在挨擠喧嚷之際,忽然有個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輕輕伸手過來接去,仍舊一般馱着。南陔貪着觀看,正在眼花撩亂,一時不覺。只見那一個負得在背,便在人叢裡亂擠將過去,南陔才喝聲道:「王吉!如何如此亂走!」定睛一看,那裡是個王吉?衣帽裝束多另是一樣了。南陔年紀雖小,心裡煞是聰明,便曉得是個歹人,被他閙裡來拐了,欲待聲張,左右一看,並無一個認得的熟人。他心裡思量道:「此必貪我頭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須難尋討,我且藏過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將手去頭上除下帽子來,揣在袖中,也不言語。也不慌張,任他馱着前走,卻象不曉得什麼的。將近東華門,看見轎子四五乘疊聯而來,南陔心裡忖量道:「轎中必有官員貴人在內,此時不聲張求救,更待何時?」南陔覷轎子來得較近,伸手去攀着轎巾憲,大呼道:「有賊!有賊!救人!救人!」那負南陔的賊出於不意,驟聽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驚,恐怕被人拿住,連忙把南陔撩下背來,脫身便走,在人叢裡混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