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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倡一和,漸漸情熱,往來不絶,明霞的足跡不斷後園,廷章的眼光不離牆缺。詩篇甚多,不暇細述。時屆端陽,王千戶治酒于園亭家宴。廷章于牆缺往來,明知小姐在於園中,無由一面,侍兒明霞亦不能通一語,正在氣悶。忽撞見衛卒孫九,那孫九善作木匠,長在衛裡服役,亦多在學中做工。廷章遂題詩一絶封固了,將青蚨二百賞孫九買酒吃,托他寄與衙中明霞姐。孫九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覷個方便,寄得此詩于明霞。明霞遞于小姐,拆開看之,前有敘云:“端陽日園中望嬌娘子不見,口占一絶奉寄:
配成綵線思同結,傾就蒲觴擬共斟。
霧隔湘江歡不見,錦葵空有向陽心。
後寫「松陵周廷章拜稿」。
嬌娘看了,置於書幾之上。適當梳頭,未及酬和。忽曹姨走進香房,看見了詩稿,大驚道:「嬌娘既有西廂之約,可無東道之主,此事如何瞞我?」嬌鸞含羞答道:「雖有吟詠往來,實無他事,非敢瞞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門戶相當,何不教他遣媒說合,成就百年姻緣,豈不美乎?」橋鸞點頭道:「是。」梳洗已畢,遂答詩八句:
深鎖香閨十八年,不容風月透簾前。
綉衾香暖誰知苦?錦帳春寒只愛眠。
生怕杜鵑聲到耳,死愁蝴蝶夢來纏。
多情果有相憐意,好倩冰人片語傳。
廷章得詩,遂假托父親周司教之意,央趙學究往王千戶處求這頭親事。王千戶亦重周生才貌,但嬌鸞是愛女,況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應衛中文書筆札都靠着女兒相幫,少他不得,不忍棄於他鄉,以此遲疑未許。廷章知姻事未諧,心中如刺,乃作書寄於小姐,前寫「松陵友弟廷章拜稿」:
自睹芳容,未寧狂魄。夫婦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妁傳來今日言,為期未決。遙望香閨深鎖,如唐玄宗離月宮而空想嫦娥;要從花圃戲游,似牽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織女。倘復遷延于月日,必當夭折于溝渠。生若無緣,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憐。詩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憐春價值千金。悶來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人在瑣窗深處好,悶回羅帳靜中吟。孤淒一樣昏黃月,肯許相攜訴寸心?
嬌鸞看罷,即時覆書,前寫「虎衙愛女嬌鸞拜稿」:
輕荷點水,弱絮飛簾。拜月亭前,懶對東風聽杜宇;畫眉窗下,強消長晝刺鴛鴦。人正困于妝台,詩忽墜於香案。啟觀來意,無限幽懷。自憐薄命佳人,惱殺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幾度詩來,幾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東牆學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駕折桂之心。眼底無媒,書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將消息間來人。謹和佳篇,仰祈深諒!
詩曰:
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價重千金。雖窺青瑣韓郎貌,羞聽東牆崔氏琴。痴念已從空裡散,好詩惟向夢中吟。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來生了寸心。
廷章閲書讚歎不已,讀詩至末聯,「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計道:「當初張珙申純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與我同姓,何不拜之為姑?便可通家往來,于中取事矣!」遂託言西衙窄狹,且是喧閙,欲借衛署後園觀書。周司教自與王千戶開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見成茶飯,不煩饋送。」
周翁感激不盡,回向兒子說了。廷章道:「雖承王翁盛意,非親非故,難以打攪。孩兒欲備一禮,拜認周夫人為姑,姑侄二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塗之人,只要討些小便宜,道:「任從我兒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婦,擇個吉日,備下綵緞書儀,寫個表侄的名刺,上門認親,極其卑遜,極其親熱。王翁是個武人,只好奉承,遂請入中堂,教奶奶都相見了。連曹姨也認做姨娘,嬌鸞是表妹,一時都請見禮。王翁設宴後堂,權當會親。一家同席,廷章與嬌鸞暗暗歡喜,席上眉來眼去自不必說,當日盡歡而散。姻緣好惡猶難問,蹤跡親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書室,接內侄周廷章來讀書。卻也曉得隔絶內外,將內宅後門下鎖,不許婦女入于花園。廷章供給自有外廂照管。雖然搬做一家,音書來往反不便了。嬌鸞松筠之志雖存,風月之情已動。況既在席間眉來眼去,怎當得園上鳳隔鸞分。愁緒無聊,鬱成一病,朝涼暮熱,茶飯不沾。王翁迎醫問卜,全然不濟。廷章幾遍到中堂問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進房。廷章心生一計,因假說:「長在江南,曾通醫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兒診脈便知。」王翁向夫人說了,又教明霞道達了小姐,方纔迎入。
廷章坐于床邊,假以看脈為由,撫摩了半晌。其時王翁夫婦俱在,不好交言,只說得一聲保重,出了房門,對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鬱所致,常須于寬敞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勸慰,開其鬱抱,自當勿藥。」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園亭,並無別處寬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時要園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暫請告歸。」王翁道:「既為兄妹,復何嫌阻?」即日教開了後門,將鎖鑰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兒,任情閒耍,明霞伏侍,寸步不離,自以為萬全之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