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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歸海表,一徑界河間。
白浪秋風疾,漁舟意尚閒。
那東西兩山在太湖中間,四面皆水,車馬不通。欲游兩山者,必假舟楫,往往有風波之險。昔宋時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風,曾作詩一首:
白霧漫空白浪深,舟如竹葉信浮沉;
科頭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話說兩山之人善於貨殖,八方四路,去為商為賈。所以江湖上有個口號,叫做「鑽天洞庭」。內中單表西洞庭有個富家,姓高,名贊,少年慣走湖廣,販賣糧食。後來家道殷實了,開起兩個解庫,托着四個夥計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渾家金氏生下男、女二人,男名高標,文名秋芳。那秋芳資性聰明,自七歲讀書,至十二歲,書史皆通,寫作俱妙。交十三歲,就不進學堂,只在房中習學女工,描鸞刺鳳。看看長成十六歲,出落得好個女兒,美艷非常。有《西江月》為證:
面似桃花含露,體如白雪團成。眼橫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筍。
裊娜休言西子,風流不讓崔鶯。金蓮窄窄瓣兒輕,行動一天丰韻。
高贊見女兒人物整齊,且又聰明,不肯將他配個平等之人,定要揀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禮厚薄到也不論。若對頭好時,就賠些妝奩嫁去,也自情願。有多少豪門富室日來求親的,高贊訪得他子弟才不壓眾,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許允。雖則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況高贊又是個富家,這些做媒的四處傳揚,說高家女子美貌聰明,情願賠錢出嫁,只要擇個風流佳婿。但有一二份才貌的,那一個不挨風緝縫,央媒說合。說時誇獎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及至訪實,都只平常。
高贊被這伙做媒的哄得不耐煩了,對那些媒人說道:「今後不須言三語四。若果有人才出眾的,便與他同來見我。合得我意,一言兩決,可不快當!」自高贊出了這句言語,那些媒人就不敢輕易上門。正是:
眼見方為的,傳言未必真;
試金今有石,驚破假銀人。
話分兩頭。卻說蘇州府吳江縣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錢名青,字萬選。此人飽讀詩書,廣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西江月》為證:
出落唇紅齒白,生成眼秀眉清。風流不在着衣新,俊俏行中首領。下筆千言立就,揮毫四坐皆驚。青錢萬選聲名,一見人人起敬。
錢生家世書香,產微業薄,不幸父母早喪,愈加零替。所以年當弱冠,無力娶妻,止與老仆錢興相依同住。錢興日逐做些小經紀供給家當,每每不敷,一饑兩飽。幸得其年游庠,同縣有個表兄,住在北門之外,家道頗富,就延他在家讀書。那表兄姓顏,名俊,字伯雅,與錢生同唐生,都則一十八歲,顏俊只長得三個月,以此錢生呼之為兄。父親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曾定親。
說話的,那錢青因家貧未娶,顏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歲還沒老婆?其中有個緣故。那顏俊有個好高之病,立誓要揀個絶美的女子,方與他締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況且顏俊自己又生得十分醜陋,怎見得?亦有《西江月》為證:
面黑渾如鍋底,眼圓卻似銅鈴。牙齒真金鍍就,身軀頑鐵敲成。痘疤密擺泡頭釘,黃髮蓬鬆兩鬢。楂開五指鼓錘能,枉了名呼顏俊。
那顏俊雖則醜陋,最好妝扮,穿紅着綠,低聲強笑,自以為美。更兼他腹中全無滴墨,紙上難成片語,偏好攀今掉古,賣弄才學。錢青雖知不是同調,卻也借他館地,為讀書之資,每事左湊着他。故此顏俊甚是喜歡,事事商議而行,甚說得着。
話休絮煩。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氣,顏俊有個門房遠親姓尤,名辰,號少梅。為人生意行中,頗頗伶俐,也領借顏俊些本錢,在家開個果子店營運過活。其日在洞庭山販了幾擔橙桔回來,裝做一盤,到顏家送新。他在山上聞得高家選婿之事,說話中間偶然對顏俊敘述,也是無心之談。誰知顏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覓一頭好親事,都不中意。不想這段姻緣卻落在那裡。憑着我恁般才貌,又有傢俬,若央媒去說,再增添幾句好話,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着。天明起來,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裡。
尤辰剛剛開門出來,見了顏俊,便道:「大官人為何今日起得恁早。」顏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煩。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來。」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見委?請裡面坐了領教。」顏俊到坐啟下,作了揖,分賓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當效力,只怕用小子不着。」顏俊道:「此來非為別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賺花紅錢,最感厚意。不知說的是那一頭親事。」顏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說的洞庭西山高家這頭親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則個!」尤辰格的笑了一聲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與你去說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別人做媒罷!」顏俊道:「老兄為何推托?這是你說起的,怎麼又叫我去尋別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說話,所以遲疑。」顏俊道:「別件事,或者有些東扯西拽,東掩西遮,東三西四,不容易說話。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兒不要嫁人便罷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隨他古怪,然須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還是你故意作難,不肯總成我這樁美事。這也不難,我就央別人去說。說成了時,休想吃我的喜酒!」說罷,連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