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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婆身邊居住。年一十七歲,尚未許人。管莊的訪得的實了,就與那老婆婆說:「我家老爺見你女孫兒生得齊整,意欲聘為偏房。雖說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並無人拘管。嫁得成時,豐衣足食,自不須說;連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顧;臨終還得個好斷送,只怕你老人家沒福。」老婆婆聽得花錦似一片說話,即時依允。也是姻緣前定,一說便成。管莊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講定財禮,討皇曆看個吉日,又恐兒子阻擋,就在莊上行聘,莊上做親。成親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烏紗白髮,一個綠鬢紅妝。枯藤纏樹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一個心中淒楚,一個暗地驚慌。只愁那活忒郎當,雙手扶持不上。
當夜倪太守抖擻精神,勾消了姻緣簿上。真個是:
恩愛莫忘今夜好,風光不減少年時。
過了三朝,喚了轎子抬那梅氏回宅,與兒子、媳婦相見。闔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賞與眾人,各各歡喜。
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言語,背後夫妻兩口兒議論道:「這老人忒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後。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幹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討這花枝般的女兒,自家也得精神對付他,終不然擔誤他在那裡,有名無實。還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醜,為家門之玷。還有一件,那少婦跟隨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偷長,做下私房,東三西四的寄開。又撒嬌撒痴,要漢子制辦衣飾與他。到得樹倒鳥飛時節,他便顛作嫁人,一包兒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蟲。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氣的。」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體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兒,擒老公的太歲。在咱爹身邊,只該半妾半婢,叫聲姨姐,後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眾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咱們只不作準他,莫要奉承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到受他嘔氣。」夫妻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裡。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上接下,一團和氣,眾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着眾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兒出來,舉家大驚!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兒。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賀客盈門。倪太守開筵管待,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兒三朝,就當個湯餅之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氣不衰,乃上壽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後又說道:「男子六十而精絶,況是八十歲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裡來的雜種,決不是咱爹嫡血,我斷然不認他做兄弟。」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裡。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重陽兒周歲,整備做萃盤故事。裡親外眷又來作賀。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陪着諸親吃了一日酒。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平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傢俬,所以不肯認做兄弟;預先把惡話謡言,日後好擺佈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兒成人長大,日後少不得要在大兒子手裡討針線;今日與他結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憐他。常時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忒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裡教孫兒的,小叔侄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已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到要兒子叫他叔叔,從小叫了,後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兒子出來,另從個師父罷。當日將兒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了幾日,只聽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種,與他說也沒幹,由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氣,回到房中,偶然腳慢,拌着門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忙取薑湯灌醒,扶他上床。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彈不得。梅氏坐在床頭,煎湯煎藥,慇勤伏待,連進幾服,全無功效。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繼聞知,也來看覷了幾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罵仆,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老子聽得,愈加煩惱。梅氏只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