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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師娘進門,見了晁夫人,就是那受苦的閨女,從婆婆家來,見了親娘,哭的也沒有這們痛。晁夫人慌忙讓到熱炕上,蓋上被子坐著。春鶯、晁梁媳婦姜氏、晁梁、小全哥都來拜見。晁夫人也沒叫陳師娘下炕來回禮。陳師娘炕上打個問訊,說:「不當家!」說話吃飯,甚是喜歡。
晁夫人因裡間是晁梁的臥房,不便合陳師娘同房住宿,收拾了一座小北房裡間裡,糊得甚是潔淨,磨磚插火炕兒,擺設的桌、椅、面盆、火籠、梳匣、氈條、鋪蓋、腳布、手巾,但凡所用之物,無一不備。又撥了一個年小乾淨丫頭,日裡伺候,夜間暖腳。次日上身加了棉衣,下邊做了棉褲。與晁夫人姑媳雖則睡不同床,卻是食則共器。
住到十二月二十以後,陳師娘要辭回家去,說:「年近歲除,怎好只管打攪?無妨過了節再來也可。」晁夫人道:「陳師娘,你莫怪我小看,你那兒孫媳婦也是看得見的。我再接的你遲了,今年九里這們冷天,只怕你老人家就是壽長,也活不成。你往後把那家去的話高高的收起,再別要提。你住的這三間房,就是你的葉落歸根的去處。有我一日,咱老妯娌兩個做伴說話兒。我年紀大起你,跑在你頭裡,我的兒,是你的徒弟,你那昝,他先生怎麼教他來,養活了孤苦師娘,沒的算過當麼?況且你那徒弟合你那徒弟媳婦,一個孝,一個賢,我做的事,他兩口兒不肯違悖我的。但只既是一鍋吃飯,天長地久,伏事不周,有甚差錯,師娘別要一般見識,諒諒就過去了。」
陳師娘聽罷,沒說別的,只說:「受的恩重,來生怕報不了!」從此陳師娘在晁夫人家住,成了家業。晁梁夫婦相待,都甚是成禮,春夏即備單夾之衣,秋冬即制棉絮之襖,沒有絲毫缺略。陳師娘的女兒並兒子孫子媳婦都絡繹往來看望來要遮飾自己的不孝。二來也圖晁夫人的款待。
如此者日月如梭,不覺過了七個寒暑。晁夫人棄世升天,陳師娘失了老伴,雖也淒涼,卻晁梁夫婦一一遵母所行,不敢怠慢。大凡奴僕待人,都看主人的意旨,主人沒有輕賤人客的心,家人便不敢萌慢怠之意。所以上下都象晁夫人在世一般。
晁梁遵母遺命,五七出殯,與父親合葬。出過殯,晁梁即在墳上起蓋了小小三間草屋,在那裡與爹娘廬墓。媳婦姜氏合二奶奶春鶯也出在墳上莊屋裡居住,以為與晁夫人墳墓相近之意,好朝夕在墳頭燒香供飯。留陳師娘在城居住,撥下仆婦養娘,囑付他用心伺候。
六月初二日,是陳師娘生日,姜氏同春鶯進城與他拜壽。原來陳師娘從三年前,右邊手腳不能動履,梳頭洗臉,都是倩人。晁夫人在日及姜氏在城,都是叫人與他收拾的乾乾淨淨,衣服時常漿洗,身上時常澡浴。老人心性漸漸的沒了正經,飲食不知饑飽,都是別人與他撙節。自從姜氏居莊,伺候的人雖然不敢欺心侮慢,只是欠了體貼,老人家自己不發意梳梳頭,旁人便也不強他;自己不發意洗洗臉,旁人便也不攛掇。上下衣裳也不說與他漿洗替換;床鋪也不說與他拿拿蚤虱;飲食也絶不知撙節他,憑他儘力吃在肚裡。眾人倒也記的初二是他壽辰,蒸的點心,做的餚品,算記大家享用。不料姜氏合春鶯進城。
及至二人到家,進入陳師娘住房門內,地下的灰塵滿寸,糞土不除,兩人的白鞋即時染的扭黑。看那陳師娘幾根白髮,蓬得滿頭,臉上汗出如泥,泥上又汗,弄成黑貓烏嘴;穿著汗塌透的衫褲,青夏布上雪白的鋪着一層蟣虱;床上齷離齷齪,差不多些象了狗窩。姜氏着惱,把那伺候的人着實罵了一頓,從新督了人掃地鋪床;又與陳師娘梳頭淨面,上下徹底換了衣裳;叫人倒了馬桶,房中點了幾枝安息香,明間裡又熏了些蕓香蒼朮。然後與陳師娘拜了壽,陪着用了酒飯,要辭回墳頭莊上。又說伺候的人不知好歹,要接陳師娘同到莊上,便于照管。叫人預先收拾回去,合晁梁說知,叫人掃括了臥室,差了佃戶進城抬轎,迎接陳師娘出莊,依舊得所。
光陰迅速,不覺將到三年。胡無翳一為晁夫人三年周忌,特來燒紙;二為梁片雲臨終言語,說叫把他的肉身丘在寺後的園內,等他的後身自己回來入土,如今晁梁明白是梁片雲的托化,原為報晁夫人的恩德轉生為子,今為晁夫人養生送死,三年服孝已完,又有了壯子,奉祀已不乏人,尚不急早回頭,重修正果,同上西天,尚自沉淪慾海,貪戀火坑,萬一迷了本來,怎生是好?且要晁梁住持本寺,自家年紀雖高,精力未衰,仍要雲遊天下名山,親觀勝景。為此數事,所以專到山東武城縣內,先在真空寺舊居卓了錫;聞得住持說晁梁自從母親出喪之日,就在那裡廬墓,至今不曾進城,胡無翳仍到他門上,果然冷落淒涼,不可名狀。喚了個小廝,叫他引到廬墓的所在。晁梁二人相見,不覺悲喜交馳,設齋款待,不必絮煩。
晁梁要送他到本莊彌陀庵宿歇,胡無翳堅辭不去,要與晁梁同在那廬墓房內宿歇,可以朝夕談心。於是胡無翳將那梁片雲的往事,細細開陳,將那生死輪迴,從頭撥轉。最動人處,說晁夫人身居天府,你若肯出家修行,同在天堂,仍是母子。只這幾言,說得晁梁心花頓開,一點靈機,曄曄透露。胡無翳說得已往之事,晁梁俱能一一記憶,真似經歷過的一般。只因陳師娘在堂,遵奉母命尚未全得始終,又不曾與兄晁源立得後嗣,墳上墓表、誥命、華表、碑碣尚未豎立,請寬限以待,只是不敢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