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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那些替人做短工的人,若說這數伏天氣,赤日當空的時候,那有錢的富家,便多與他個把錢也不為過。只是可恨他齊了行,千方百計的勒摹!到了地裡,鋤不成鋤,割不成割。送飯來的遲些,大家便歇了手坐在地上。饒他不做活也罷了,還在言三語四的聲顙。水飯要吃那精硬的生米,兩個碗扣住,逼得一點湯也沒有才吃,那飯桶裡面必定要剩下許多方叫是夠,若是沒得剩下,本等吃得夠了,他說才得半飽,定要蹩你重新另做飯添,他卻又狠命的也吃不去了。打發他的工錢,故意挑死挑活的個不了,好乘機使低錢換你的好錢,又要重支冒領。
再是那樣手藝的匠人,有些甚麼要緊生活叫他來做做,自在得他也不知怎樣。「這兩日怕見作活,你家又把我不當個客待」;或是"你家又不與我三頓酒吃'。投一張犁,用不得一歇工夫,成千文要錢。你若與他講講價錢,他就使個性子去了,任你怎樣再去面他,他不勒摹你個夠,還多要了錢,仍要留一個後手,叫你知道他的手段!
這是木匠如此。凡百樣匠人沒有一個不是如此!銀匠打些生活,明白落你兩錢還好,他卻攙些銅在裡面,叫你都成了沒用東西。裁縫做件衣服,如今的尺頭已是窄短的了,他又落你二尺,替你做了「神仙擺」,真是掣衿露肘;頭一水穿將出去,已是綁在身上的一般,若說還復出洗,這是不消指望的了。
凡百賣的東西,都替你攙上假:極瘦的鷄,拿來殺了,用吹筒吹得脹脹的,用豬脂使槐花染黃了,掛在那鷄的屁眼外邊,妝湯鷄哄人!一個山上出那一樣雪白的泥土,吃在口裡絶不沙澀,把來攙在面裡,哄人買了去捍餅,吃在肚內,往下墜得手都解不出來!又攙面了酒麴,哄人買去,做在酒內,把人家的好米都做成酸臭白色的濃泔。
那鄉宦舉人的家人倚借了主人的聲勢在外邊作惡害人,已是極可惡的。連那有幾個村錢的人家,使個小廝,他也妝模作樣,坐在門口,看見親朋走過,立也不曉得立一立起;騎了頭口,撞見主人的親朋,下也不知下一下。日漸月漬,起初只是欺慢外人,後來連自己的主人也都忘懷了,使出那驕蹇凌悍的態度,看得自己身分天也似高的,主人都值不得使他一般!
當初古風的時節,一個宮保尚書的管家,連一領佈道袍都不許穿;如今玄段紗羅,鑲鞋雲履,穿成一片,把這等一個忠厚樸茂之鄉,變幻得成了這樣一個所在!且是大家沒貴沒賤,沒富沒貧,沒老沒少,沒男沒女,每人都做一根小小的矮板凳,四寸見方的小夾褥子,當中留了一孔,都做這個營生!此事只好看官自悟罷了,怎好說得出口,捉了筆寫在紙上?還有那大綱節目的所在,都不照管,都是叫人不忍說的,怎得叫那天地不怒,神鬼包容?只恐不止變壞民風,還要激成天變!且聽下回,再看結局。
第二十七回 禍患無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泄之機
樸茂美封疆,家給人恬汔小康。富貴不驕貧守分,徜徉,四序咸和五穀昌。挾富有兒郎,暴殄恣睢犯不祥。孽貫滿盈神鬼怒,昭彰,災眚頻仍降百殃。
——右調《南鄉子》
單說這明水地方,亡論那以先的風景,只從我太祖爺到天順爺末年,這百年之內,在上的有那秉禮尚義的君子,在下又有那奉公守法的小人,在天也就有那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日子相報。只因安享富貴的久了,後邊生出來的兒孫,一來也是秉賦了那澆漓的薄氣,二來又離了忠厚的祖宗,耳染目濡,習就了那輕薄的態度,由刻薄而輕狂,由輕狂而恣肆,由恣肆則犯法違條,傷天害理,愈出愈奇,無所不至。以致虛空過往神祇,年月日時當直功曹,本家的司命灶君,本人的三屍六相,把這些眾生的罪孽,奏聞了玉帝,致得玉帝大怒,把土神掣還了天位;穀神複位了天倉;雨師也不按了日期下雨,或先或後,或多或少;風伯也沒有甚麼輕飈清籟,不是摧山,就是拔木。七八月就先下了霜,十一二月還要打雷震電。往時一畝收五六石的地,收不上一兩石;往時一年兩收的所在,如今一季也還不得全收。若這些孽種曉得是獲罪于天,大家改過祈禱,那天心仁愛,自然也便赦罪消災。他卻挺了個項頸,大家與玉皇大帝相傲,卻再不尋思你這點點子濁骨凡胎,怎能傲得天過?天要處置你,只當是人去處置那螻蟻的一般,有甚難處?誰知那天老爺還不肯就下毒手,還要屢屢的儆醒眾生。
那丙辰夏裡,薄薄也還收了一季麥子,此後便就一點雨也不下,直旱到六月二十以後方纔下了雨,哄得人都種上了晚田。那年七月十六日立秋,若依了節氣,這晚田也是可以指望得的。誰知到了八月初十日邊,連下了幾日秋雨,颳起西北風來,凍得人索索的顫,隕了厚厚的一陣嚴霜,將那地裡的晚苗凍得稀爛,小米小麥漸漸漲到二兩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