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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思才外面去了,晁無晏老婆要到外邊去合他漢子說話。晁夫人道:「不出去罷,料想沒有別的話說,也只是招對方纔那兩句舌頭。裡頭也中上座哩。」把女客都請到席上,晁夫人逐位遞了酒,安了席,依次序坐下。十來個女先彈起琵琶弦子琥珀詞,放開喇叭喉嚨,你強我勝的拽脖子爭着往前唱。徐老娘抱著小和尚來到,說:「且住了唱罷,俺那小師傅兒要來參見哩。」徐老娘把小和尚抱到跟前,月白腦塔上邊頂着個瓢帽子,穿著淺月白襖,下邊使藍布綿褥子裹着,端詳着也不怎麼個孩子:
紅馥馥的腮頰,藍鬱鬱的頭皮。兩眼秋水為神,遍體春山作骨。一條紫綫,從腎囊直貫肛門;滿片伏犀,自鼻樑分開額角。兩耳雖不垂肩,卻厚惇惇的輪廓;雙手未能過膝,亦長皰皰的指尖。這個賊模樣,若不是個佛子臨凡,必然是個善人轉世。
可是喜的一個家撾耳撓腮,也怪不得晁思才跳的碰着屋頂!那日皎天月色,又有滿路花燈,晁夫人着實輓留,那些堂客們都坐到二更天氣方纔大家散席。
正是「一人有福,拖帶滿屋」。若不是晁夫人是善知識,怎能夠把將絶的衰門從新又延了宗祀?雖然才滿月的孩子,怎便曉得後來養得大養不大?但只看了他母親的行事便料得定他兒子的收成。再看下回,或知分曉。
第二十二回 晁宜人分田睦族 徐大尹懸扁旌賢
範文丞相能惇睦,置買公田,散佈諸親族。
真是一人能享福,全家食得君王祿。
此段高風千古屬,上下諸賢,未見芳蹤續。
單得婦人能步躅,分田仗義超流俗。
——右調《蝶戀花》
過了小和尚的滿月,正月十九日,晁夫人分付叫人發麵蒸饃饃,秤肉做下菜,要二十日用。晁書娘子問道:「奶奶待做甚麼?做菜蒸饃饃的?」晁夫人道:「我待把族裡那八個人,叫他們來,每人分給他幾畝地,叫他們自己耕種着吃,也是你爺做官一場,看顧看顧族裡人。若是人多,就說不的了;脫不了指頭似的排着七八個人,一個個窮的犟騾子氣。咱過着這們的日子,死了去有甚麼臉兒見祖宗!」晁書娘子道:「奶奶可是沒的說?咱有地,寧可舍給別人,也不給那伙子斫頭的!‘八十年不下雨,記他的好晴兒’。那一日不虧了徐大爺自己來到,如今咱娘兒們正鱉的不知在那裡哩!」晁夫人道:「他怎麼沒鱉動咱?他還自家鱉的夾了這們一頓夾棍,打了這們一頓板子哩。這伙子斫頭的們也只覺狠了點子,劈頭子沒給人句好話!我起為頭也恨的我不知怎麼樣的,教我慢慢兒的想,咱也有不是;那新娶我的一二年,晁老七合晁溥年下也來了兩遭。咱過的窮日子,清灰冷灶的,連鐘涼水也沒給他們吃。那咱我又才來,上頭有婆婆,敢主的事麼?見咱不瞅不睬的,以後這們些年通不上門了。這可是他們嫌咱窮。後來你爺做了官,他們又有來的。緊則你爺甚麼?又搭上你大叔長長團團的:‘怎麼咱做窮秀才時,連鬼也沒個來探頭的!就是貢了,還只說咱選個老教官,沒甚麼大出產,也還不理!如今見咱選了知縣,都才來奉承咱!這窮的象賊一般,玷辱殺人罷了!’爺兒兩個沒一個兒肯出去陪他們陪。我這們說著,叫他們吃頓飯,甚麼是依!後來做了官,別說沒有一個錢的東西給他們,連昨日回來祭祖也沒叫他們到跟前吃個饃饃。這也是戶族裡有人做官一場!他們昨日得空兒就使,怎麼怪的?我想咱攬的物業也忒多了,如今不知那些結着大爺的緣法,一應的差徭都免了咱的。要是大爺升了,後來的大戶收頭累命的下來,這才罷了咱哩。雍山的十六頃是咱起為頭置莊子買的,把這個放著;靠墳的四頃是動不得的;把那老官屯使見錢買的那四頃分給那伙斫頭的們,其餘那八頃多地,這都是你大叔一半錢一半賴圖人家的,我都叫了原主兒來,叫他領了去。」
晁書娘子道:「奶奶把地都打發了,叫小叔叔大了吃甚麼?」晁夫人道:「天老爺可憐見養活大了,就討吃也罷,別說還有二十頃地,夠他吃的哩。」晁書娘子道:「奶奶就不分些與俺眾人們麼?」晁夫人道:「你們都有一兩頃地了,還待攬多少?你家裡有甚秀才鄉宦遮影着差使哩?」晁書娘子道:「俺有是俺的,沒的是奶奶分給俺的?」晁夫人道:「你看老婆混話!你是那裡做賊偷的?脫不了也是跟着你爺做官掙的。算着,你那兩頃地連城裡房子,算着差不多值着一千二三百兩銀子哩。你要只守住了,還少甚麼哩?你去外頭叫他們一個來,我分付他請去。」晁書娘子往外去叫了曲九州來,晁夫人分付說:「你去請那戶族裡那八個明日到這裡,我有話合他們說。」曲九州遂去挨門請到了,都說明日就去。曲九州回了晁夫人的話。
次日清早,眾人都到了晁思才家。大家都商量說:「宅裡請咱,卻是為甚麼?從頭年裡對著家裡的說,待合咱講甚麼說話,年下不得閒,過了年也罷。」晁無晏道:「我一猜一個着,再沒有二話,情管是那幾畝墳地,叫咱眾人攤糧。」晁思才說:「不是為這個。雖是大家的墳地,咱誰去種來?叫咱認糧?他家在墳上立蛟龍碑,蓋牌坊的,他不納糧,叫咱認,這也說不響。這老婆子要說這個,我就沒那好!」內裡一個晁邦邦說:「七叔,你前日對著三嬸子說,那些事都吃了那伙子斫頭的虧,你今日又說沒那好?」晁思才道:「三官兒,你就知不道我的為人!我有個臉麼?你當我嘴上長的是鬍子哩,都是些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