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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秀才選了這等美缺,那些放京債的人每日不離門纏擾,指望他使銀子,只要一分利錢,本銀足色紋銀,廣法大秤稱兌。晁秀才一來新選了官,況且又是極大的縣,見部堂,接鄉宦,竟無片刻工夫做到借債的事。日用雜費也有一班開錢鋪的願來供給,所以不甚着急,應酬少有次序。晁書領了四個家人,攜了一千兩銀子,剛剛到京。有了人伺候,又有銀子使用,買尺頭,打銀帶,叫裁縫,鑲茶盞,叫香匠作香,刻圖書,釘幞頭革帶,做朝祭服,色色完備。對月領了文憑,往東江米巷買了三頂福建頭號官轎,算計自己、夫人、大舍乘坐;又買了一乘二號官轎與大舍娘子計氏乘坐,俱做了絨絹幃幔。買了執事,刻了封條,順便回家到任。家主不在家,家中尚且萬分氣勢,今正經貴人到了,這煊赫是不消說起的了。接風送行,及至任中,宦囊百凡順意,這都不為煩言碎語。
且說晁大舍隨了父親到任,這樣一個風流活潑的心性,關在那縣衙裏邊,如何消遣?到有一個幕賓,姓邢,河南洧川縣人,名字叫做邢宸,字皋門,是個有意思的秀才。為人倜儻不覊,遇著有學問、有道理的人,縱是貧儒寒士,他愈加折節謙恭。若是那等目不識丁的人,村氣射人的,就是王侯貴戚,他也只是外面怕他,心內卻沒半分誠敬。晁大舍道自己是個公子,又有了銀錢,又道邢生是他家幕客,几乎拿出「伯顏大叔侍文章」的臉來。那邢生後來做到尚書的人品,你道他眼裡那裡有你這個一丁不識的佳公子!所以晁大舍一發無聊。在華亭衙內住了半年光景,卷之萬金,往蘇州買了些不在行玩器,做了些犯名分的衣裳,置了許多不合款的盆景,另僱了一隻民座船,僱了一班鼓手,同了計氏回家。
嚮日那些舊朋友都還道是昔日的晁大舍,苦綳苦拽,或當借了銀錢,或損折了器服,買了禮,都來與晁大舍接風,希圖沾他些資補。誰知晁大舍道這班人肩膀不齊了,雖然也還勉強接待,相見時,大模大樣,冷冷落落,全不是嚮日洽浹的模樣。一把椅朝北坐下,一雙眼看了鼻尖,拿官腔說了兩句淡話,自先起身,往外一拱。眾人看了這個光景,稍瓜打驢,不免去了半截。那些新進的家人見了主人這個意思,後來這夥人再有上門的,也就不得其門而入了。況又六千兩銀子買了姬尚書家大宅,越發「侯門深似海,怎許故人敲」!
這些故友不得上門,這還是貴易交的常情,又尋思富易妻起來。那個計氏,其父雖然是個不曾進學的生員,卻是舊家子弟。那計氏雖身體不甚長大,卻也不甚矮小;雖然相貌不甚軒昂,卻也不甚寢陋;顏色不甚瑩白,卻也不甚枯黧;下面雖然不是三寸金蓮,卻也不是半朝鑾駕。那一時,別人看了計氏到也是尋常,晁大舍看那計氏卻是天香國色。計氏恃寵作嬌,晁大舍倒有七八分懼怕。如今計氏還是向來計氏,晁大舍的眼睛卻不是向來的眼睛了!嫌憎計氏鄙瑣,說道:「這等一個貧相,怎當起這等大家!」又嫌老計父子村貧,說道不便向高門大宅來往。內裡有了六七分的厭心,外邊也便去了二三分的畏敬。
那計氏還道是嚮日的丈夫,動起還要發威作勢,開口就罵,起手即打。罵時節,晁大舍雖也不曾還口,也便睜了一雙眼怒視。打時節,晁大舍雖也不敢還手,也便不象往時遇杖則受,或使手格,或竟奔避。後來漸漸的計氏罵兩句,晁大舍也便得空還一句。計氏趕將來采打,或將計氏乘機推一交,攮兩步;漸漸至于兩相對罵,兩相對打。後來甚至反將計氏打罵起來。往時怕的是計氏行動上吊,動不動就抹頸;輕則不許入房,再不然,不許上床去睡。這幾件,如今的晁大舍都不怕了。恨不得叫計氏即時促滅了,再好另娶名門艷女。那怕你真個懸樑刎頸,你就當真死了,那老計的父子也來奈不動他。若說到唸經發送,這只當去了他牛身上一根毛尾。他往時外邊又沒處去,家中只得一間臥房,臥房中只得一床鋪蓋,不許入房,不許同睡,這也就難為他了。他如今到處書房,書房中匡床羅帳,藤簟紗衾;無非暖閣,暖閣內紅爐地炕,錦被牙床。況有一班女戲常遠包在家中,投充來清唱龍陽,不離門內。不要說你閉門不納,那計氏就大開了門,地下灑了鹽汁,門上掛了竹枝,只怕他的羊車也還不肯留住。所以計氏也只待「張天師抄了手沒法可使了」。
計氏的膽不由的一日怯一日,晁大舍的心今朝放似明朝。收用了一個丫頭,過了兩日,嫌不好,棄弔了;又使了六十兩銀子取了一個遼東指揮的女兒為妾,又嫌他不會奉承,又漸漸厭絶了。每日只與那女戲中一個扮正旦的小珍哥大熱。
這個小珍哥,人物也不十分出眾,只是唱得幾折好戲文。做戲子的妓女甚是活動,所以晁大舍萬分寵愛。託人與忘八說情,願不惜重價,要聘娶珍哥為妾。許說計氏已有五六分的疾病,不久死了,即冊珍哥為正。珍哥也有十分要嫁晁大舍的真心,只是忘八作勢說道:「我這一班戲通共也使了三千兩本錢,今才教成,還未撰得幾百兩銀子回來。若去了正旦,就如去了全班一樣了,到不如全班與了晁大爺,憑晁大爺賞賜罷了。」又着人往來說合,媒人打夾帳、家人落背弓、陪堂講謝禮,那羊毛出在羊身上。做了八百銀子,將珍哥娶到家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