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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安老爺真會作這篇一折一伏一提一醒的文章。前番話把十三妹一團盛氣折了下去,這番話卻又把他一片雄心提將起來。那姑娘聽了這話,果然把小脖頸兒一梗梗,眼珠兒一轉,心裡說道:「這話不錯,倒不要被這先生看輕了。我果然該把母親送到故鄉,然後從容就義才是。」隨又轉念一想道:「話雖如此,只是這番護着靈柩回京,大非前番奉着母親逃難可比。縱說我有這身本領,那沿途的曉行夜住,擺渡過橋,豈是一個能夠照料?再說,當日有母親在,無論甚麼大事,都說:『交給我罷。』我卻依然得把我交給母親。如今我又把我交給誰去?眼前可以急難相告的只有鄧、褚兩家父女翁婿三個人。這位將近九十歲的老人家,難道還指望他辛辛苦苦跟了我去不成?他不能去,他的女兒自然父女相依,不好遠離,還是我就好合個褚一官同行呢?就便算他父女翁婿同心仗義,都肯伴送我去,及至到了家,我那祖塋上是無餘地可葬了。只這找地立墳,以至葬埋封樹,豈是件容易事?便是當日護送父親靈柩的兩個家人還在,難道是我一個女孩兒家帶了他們就弄得成麼?何況又兩手空空,從何辦起?」一時左思右想,千頭萬緒,心裡倒大大的為起難來。只這為難的去處,又被他那好勝的心腸繞成一處,更不肯輕易出口,在人前落了褒貶。他轉大剌剌的說了一句道:「先生,這叫作『彼一時,此一時』。你這話談何容易!」
豈知姑娘這番為難光景,早被那假尹先生猜透。他便說道:「這又何難!天下事只怕沒得銀錢,便是俗語說的『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了銀錢,卻又只怕沒人,又道是『牡丹花好,終須綠葉扶持』。如今無論眼前還有這鄧老翁合這大娘子,不難助你一臂之力,便是我東人安學海父子,也受了你的大恩,眼前辭官不作,正為尋你答這番恩情。他只為護了家眷同行,更兼不知你的實在住處,不能在此耽擱,所以才托我尹其明來尋訪。如今我既合姑娘見了面,況又遇著你老太太這樣意外之事,待我報個信給他,他一定親來見你。那時把這樁事就責成在他身上,豈不是好?」
姑娘聽了,連連擺手,說道:「先生,你快快休提此話。我在那黑風崗能仁古剎作的這場把戲,原為那騾夫、和尚無故坑陷平人,一時奮起我的義僨性兒,要出我那口惡氣,並不是合安家父子有甚痛癢相關。我自來施恩於人,從不望報。這事怎好責成在他身上?況且自己父母大事,可是責成得人的?」
姑娘這句話更被那位假尹先生叨着線頭兒了,他便笑了一笑,道:「姑娘,我看你這人,一生受病正在這句話上。你道施恩不望報,大意不過只許人求着你,你不肯求着人。你這病根卻又只吃虧在一個聰明好勝。天下的聰明好勝人,大概都看了聖賢的庸行學問,覺得平淡,定要再高一層,轉弄到流為怪僻;看了事物的當然情理,覺得尋常,定要另走一路,必致于漸入乖張。其實,按下去,任是甚的頂天立地的男兒,也究竟不曾見他不求人便作出那等驚人事業,何況你強煞是個女孩兒家!怎說得『不求人』三個字?你只看世界上除了父子、弟兄、夫妻講不到個『求』字之外,那鄉黨之間不求人,何以有朋友一倫?廟堂之上不求人,何以有君臣大義?不但此也,就作了個天不求人,那個代他推測寒暑?豈不成了混沌陰陽?作了個地不求人,那個給他勘奠山川?豈不成了個洪荒世界?至于施不望報,原是盛德,但也只好自己存個不望報的念頭,不得禁住天下愛恩人不來報恩。世人造因結果的這場公案,原是上天給眾生開得一個公共道場。姑娘,你一定要自己站住這個路頭,不准他人踹進一步,才算個英雄,可不先把『英雄』兩字看得差了?姑娘,你去想來。」
可憐這位姑娘,雖說活了十九歲,從才解人事,就遭了一場橫禍,弄得家破人亡,逃到這山旮旯子裡來,耳朵裡何嘗聽見過這等一番學問話?幸得他有那過人的天分,領略得到。聽了這話,心裡便暗暗的着實敬服這位先生,早把那盛氣消盡,說出幾句實話來。他道:「先生,我也不是單單為此。我合你那東人安官長素昧平生,知他怎的個性情,怎的個見識?況人家好端端的同了家眷走路,叫他合我這等一個不祥之家同行,知他肯也不肯?便說他礙了我前番相救的情面,不好推辭,日長路遠,倘到了路上,彼此有一絲的勉強起來,他是位官長,我這等孤寒,那時有母親的靈柩在前,使我欲退不能,欲進不可,卻怎麼處?便是先生你又怎保得住你那東人父子一定也像你這等肝膽照人,一心向熱?」話擠話,說到這個場中,算把姑娘前前後後的話都擠出來了。
當下先把鄧九公樂了個拍手打掌,他活了這樣大年紀,從不曾照今日這等按着三眼一板的說過話,此刻憋了半天,早受不得了,恨不得跳起來一句告訴那姑娘說:「這說話的就是安學海!根兒裡就沒這麼一個尹其明!」安老爺生恐他說決撒了,連忙向着姑娘道:「姑娘,你也不可過于謬賞這尹其明,倒輕視那安學海。此時正用着你方纔的話,道我也不是甚麼尹七明尹八明,只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剎教的那一對小夫妻安驥的父親、張金鳳的公公、南河被參知縣安學海的便是。特來藉著送這張彈弓,訪你的下落。我還有萬言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