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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臉兒狼說:「依我,這不是那個老頭子不在跟前嗎?可就是你我的時運來了。咱們這時候拿上這三弔錢,先找個地方兒潦倒上半天兒,回來到店裡,就說見着姓褚的了,他沒空兒來,在家裡等咱們。把那個文謅謅的雛兒誑上了道兒,咱們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紅柳樹,往北奔黑風崗。那黑風崗是條背道,趕到那裡,大約天也就是時候了。等走到崗上頭,把那小么兒誑下牲口來,往那沒底兒的山澗裡一推,這銀子行李可就屬了你我哩。你說這個主意高不高?」傻狗說:「好可是好,就是咱們馱着往回裡這一走,碰見個不對眼的瞧出來呢,那不是活饑荒嗎?」白臉兒狼說:「說你是傻狗,你真是個傻狗。咱們有了這注銀子,還往回裡走嗎?順着這條道兒,到那裡快活不了這下半輩子呀!」那傻狗本是個見錢如命的糊塗東西,聽了這話,便說:「有了,咱就是這麼辦咧!」當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來搖頭晃腦的走了。
他兩個自己覺着這事商量了一個停妥嚴密,再不想「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又道是「路上說話,草裡有人聽」。這話暫且不表。
且說那安公子打發兩個騾夫去後,正是店裡早飯才擺上,熱閙兒的時候。只聽得這屋裡淺斟低唱,那屋裡呼么喝六,滿院子賣零星吃食的,賣雜貨的,賣山東料的、山東布的,各店房出來進去的亂串。公子看了,說道:「我不懂,這些人走這樣的長道兒,乏也乏不過來,怎麼會有這等的高興?」說著,一時間悶上心來,又惦着嬤嬤爹此時不知死活;兩個騾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的着找不着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來不能來。自己又不敢離開這屋子,只急得他轉磨兒的一般在屋裡亂轉。轉了一會,想了想:「這等不是道理,等我靜一靜兒罷。」隨把個馬褥子鋪在炕沿上,盤腿坐好,閉上眼睛,把自己平日唸過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誦起來。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聽他高聲朗誦的念道是:「罔極之深恩未報,而又徒留不肖肢體,遺父母以半生莫殫之愁。百年之歲月幾何?而忍吾親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勞之後!……」
正閉着眼睛背到這裡,只覺得一個冰涼挺硬的東西在嘴唇上哧溜了一下子,嚇了一跳。連忙睜眼一看,只見一個人站在當地,太陽上貼著兩塊青緞子膏藥,打着一撒手兒大松的辮子,身上穿著件月白棉綢小裌襖兒,上頭罩着件藍布琵琶襟的單緊身兒,緊身兒外面繫著條河南褡包,下邊穿著條香色洋布夾褲,套着雙青緞子套褲,磕膝蓋那裡都麻了花兒了,露着桃紅布里兒,右大腿旁拖露着一大堆純泥的白縐綢汗巾兒,腳下包腳面的魚白布襪子,一雙大掖巴魚鱗繖鞋,可是靸拉著。左手拿着擦的鏡亮二尺多長的一根水煙袋,右手拿着一個火紙捻兒。只見他「噗」的一聲吹着了火紙,就把那煙袋往嘴裡給楞入。公子說:「我不吃水煙。」那小子說:「你老吃潮煙哪?」說著,就伸手在套褲裡掏出一根紫竹潮煙袋來。公子一看,原來是把那竹根子上鑽了一個窟窿,就算了煙袋鍋兒,這一頭兒不安嘴兒,那紫竹的竹皮兒都被眾人的牙磨白了。公子連忙說:「我也不吃潮煙,我就不會吃煙,我也沒叫你裝煙,想是你聽錯了。」那賣水煙的一聽這話,就知道這位爺是個怯公子哥兒,便低了頭出去了。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嚕唿嚕的吸了好幾煙袋,把那煙從嘴裡吸進去,卻從鼻子裡噴出來。賣水煙的把那水煙袋吹的忒兒嘍嘍的山響。那人一時吃完,也不知腰裡掏了幾個錢給他。這公子才知道這原來也是個生財大道,暗暗的稱奇。
不多一會,只聽得外面嚷將起來。他嚷的是:「聽書罷?聽段兒罷?《羅成賣絨線兒》、《大破壽州城》、《寧武關》、《胡迪罵閻王》、《婆子罵鷄》、《小大姐兒罵他姥姥》。」公子說:「這怎麼個講法?」跟着便聽得弦子聲兒噔楞噔楞的彈着,走進院子來。看了看,原來是一溜串兒瞎子,前面一個拿着一擔柴木弦子,中間兒那個拿着個破八角鼓兒,後頭的那個身上背着一個洋琴,手裡打着一付扎板兒,噔咚扎咶的就奔了東配房一帶來。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兒底下閙去。好容易聽他往北彈了去了,早有人在那接着叫住。
這個當兒,恰好那跑堂兒的提了開水壺來沏茶,公子便自己起來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晾着。只倒茶的這個工夫兒,又進來了兩個人。公子回頭一看,竟認不透是兩個甚麼人:看去一個有二十來歲,一個有十來歲。前頭那一個打着個大長的辮子,穿著件舊青縐綢寬袖子裌襖,可是桃紅袖子;那一個梳着一個大歪抓髻,穿著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兒,還套着件油脂模糊破破爛爛的天青緞子綉三藍花兒的緊身兒。底下都是四寸多長的一對金蓮兒,臉上抹着一臉的和了泥的鉛粉,嘴上周圍一個黃嘴圈兒,——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頭那個抱著面琵琶。原來是兩個大丫頭。
公子一見,連忙說:「你們快出去!」那兩個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說的就坐下彈唱起來。公子一躲躲在牆角落裡,只聽他唱的是甚麼「青柳兒青,清晨早起丟了一枚針」。公子發急道:「我不聽這個。」那穿青的道:“你不聽這個,咱唱個好的。
我唱個《小兩口兒爭被窩》你聽。”公子說:「我都不聽。」只見他捂着琵琶直着脖子問道:「一個曲兒你聽了大半拉咧,不聽咧?」公子說:「不聽了!」那丫頭說:「不聽,不聽給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