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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知識本不是能向着各方面平均進展、平均發達的;所以作者能有得一支作寫實文章的妙筆,而對於做小品詩文的觀念,竟如此其謬陋,原不是件離奇的事。所可惜者,他這樣一來,把一部很好的書弄糟了。他把很好的篇幅,割出許多來給這些無聊的東西占了去,使人看到了就是討厭、頭痛,這是何苦!他甚至于有時將他所所最得意的特別筆法也忘去了:例如從三十八回起,至四十回止,一徑寫一笠園中的事,中間除放焰火一段略略有趣外,其餘完全是平鋪直敘,全無精彩,叫看的人看到此處,疑心自己已換看別書,不復看《海上花》。因《海上花》中是處處有波瀾,處處有變化,決不是這樣單調的。同時他因為要實寫齊韻叟的「風流廣大教主」的頭銜,就不得不添上許多獃事,如姐妹花拜把,公祭李漱芳之類:將這類事也混進了書中,書又如之何而不糟!
但是書中雖然有這許多壞處,他的好處,卻並不因此而淹滅;因為究竟是好處多,壞處少。我們看書的,只要自己能分別他的好壞就是了。
最後一段:說方言文學。
這書中所用的語言有兩種:一種記事,用的是普通的白話;一種記言,用的是蘇白。在這上面,我們真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斟酌盡善。因為普通白話,在小說中及其他白話的作品中,已經使用了好久;因其使用了好久,所以它所具的能力,在文句的構造上和在字與詞的運用上,總比較的發達;因其發達,我們拿來記事,自然很便利。但要說到記言,可又是一件事了。因為口白中所包有的,不但是意義,而且還有神味。這神味又可分作兩種:一種是邏輯的,一種是地域的。譬如這樣極簡單的一句話:
我是沒有工夫去了,你去好不好?
中間意義是有的,邏輯的神味也有的,說到地域的神味,可是偏于北方的;若把它譯作:
我是無撥工夫去個哉,耐去阿好?
就是在同樣的意義、同樣的邏輯的神味之下,完全換了南方的神味了。假使我們做一篇小說,把中間的北京人的口白,全用普通的白話寫,北京人看了一定要不滿意;若是全用蘇白寫,那就非但北京人,無論什麼人都要向我們提出抗議的。反之,若用普通白話或京話來記述南方人的聲口,可就連南方人也不見得說什麼。這是什麼緣故呢?這是被習慣迷混了。我們以為習慣上可以用普通白話或京話來做一切的文章,所以做了之後,即使把地域的神味犧牲了,自己還並不覺得。但假使有人能將此中重要細為指出,或者將同一篇文字,用兩種語言寫成,互相比較,則其優劣得失,便立時可以赤裸裸地表現出來了。我們應當知道各人的口白,必須用他自己所用的語言直寫下來方能傳達得真確,若要用別種語言來翻譯一道,無論如何總不免有相當的犧牲。所以文言不如白話,就是因為文言乃是一種翻譯品,它將白話中所有的地域神味全消失了
文言可算得是全無地域神味的文字;同樣,若用乙種方言去翻譯甲種方言,則地域神味完全錯亂,語言的功能,就至少也損失了十分之三四了。
我想我這一段簡單的話,已能將方言文學的可以存立而且必須提倡的理由,說得明明白白的了,但方言文學作品不能博到多數人的瞭解與賞鑒,也是事實。這一層,我卻以為無需顧慮。因為文學作品不比得香煙與滑頭藥,賞鑒的人多,固然很好,便是少些,也不要緊。況且今後交通日趨便利,以一人而能懂得多種方言的人,必日見其多;而在語學上用工夫的人,也必能漸漸地做出許多方言文學與方言字典來,做一般讀者的幫助。
吳語文學的作品,我們已有的是許多的彈詞、小曲和小說。但彈詞、小曲是韻文的,中間所含文言分子太多,不能將吳語的特長充分表現;至于小說,我們可還沒有能找出比這一部《海上花》更好的。所以直算到今日為止,我們應當承認這書為吳語文學中的代表著作。這是就文學方面說,如就語學方面說,我們知道要研究某一種方言或語言,若單靠了幾句機械式的簡單例句,是不中用的;要研究得好,必須有一個很好的本文
Texte 做依據, 然後才可以看得出這一種語言的活動力,究竟能活動到什麼一個地步。如今《海上花》既然在文學方面有了代表著作的資格,當然在語學方面,也可算得個很好的本文:這就是我的一個簡單的結語了。
此以外,我們還可以在書中找出許許多多有關係的材料。例如明園、華眾會之類,是上海「洋場」史中的好材料。一碗麵二十八文,四個人的房飯每天百文,是經濟史中的好材料。又如民國六年,我初到北京,有一位老者慨乎言之地對我說:「現在是老爺和太太也同坐馬車了;在民國以前,誰也看不見這樣的怪事!」他這話大約是不錯的,因為在二十二三年以前,我初到蘇州,還只看見嫖客與婊子同坐馬車,沒有看見過老爺與太太。今看書中,知道當時便是嫖客與婊子,有時還要分坐兩車。這種風氣的轉移,不又是風俗史中的好材料麼?
1925.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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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