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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連起十餘波,忽東忽西,忽南忽北,隨手敘來,並無一事完全,卻並無一絲掛漏,閲之,覺其背面無文字處,尚有許多文字,雖未明明敘出,而可以意會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來,使閲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緣故;急欲觀後文,而後文又舍而敘他事矣。及他事敘畢,再敘明其緣故,而其緣故仍未盡明;直至全體盡露,乃知前文並無半個閒字:此藏閃之法也。
《海上奇書》第三期
這些話雖然是「戲台裡喝彩」,卻句句是真實的,並不是一味「瞎吹」。例如趙樸齋初到上海時,急着要嫖,不論是長三、么二、野鷄、花煙間,什麼都好,是明寫的;後來手中漸漸拮据起來,想去找吳松橋謀事,又向張小村獃頭獃腦地問了許多廢話,也是明寫的。自此以後,他如何漸漸地流落成穿不起長衫的癟三,又如何同人家相打打破了頭,又如何再墮落下去,弄得拉起東洋車來,卻並不明寫,只在他娘舅眼中看出。這樣詳的極詳,略的極略,在看書的人,卻並不覺得它前後不調勻,反覺得這樣正是恰到好處。又如張蕙貞的下場,若換別人來寫,一定要費上許多筆墨,而仍不免吃力不討好。因為一向所描寫的張蕙貞,乃是明白事理、不任意氣的,在青樓中,可算得個幽嫻貞靜的人物;如今要翻轉來說她偷侄兒,着筆自然很難。作者可聰明了。他先從周蘭、阿珠兩人眼中,看見張蕙貞挨了一頓打,可又並沒有說出挨打的原因,只在前面無關緊要之處,暗伏一筆,說「兩人剛至門首,只見一個後生慌慌張張衝出門來,低着頭一直奔去。分明是王蓮生的侄兒,不解何事」
回五四,叫人看了全不在意。到後來,方從洪善卿與阿珠兩人閒談中不慌不忙地說出:
阿珠道:「張蕙貞啥不好?」善卿道:「也不過勿好末哉,說俚做啥!」……「險個!王老爺打仔一泡,勿要哉。張蕙貞末吃個生鴉片煙;原是倪幾個朋友去勸仔,拿個阿侄末趕出,算完結歸樁事體。」
回五七
用這樣的方法來述一件不容易着筆的事,真不得不歎為聰明絶頂的筆墨了。又如朱淑人與周雙玉二人,鬼迷了也有不少的時候了。他們倆定情的一幕,在庸手是一定要鋪排細寫的,作者卻直挨到了最後一幕,才為簡單補出:
雙玉近前與淑人並坐床沿。雙玉略略欠身,兩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雙玉頭頸,把左手按着雙玉心窩,臉對著臉問道:「倪七月裡來裡一笠園,也像故歇實概樣式,一淘來浪說個閒話,耐阿記得?」淑人心知說的系願為夫婦生死和同之誓,目瞪口獃,對答不出……
回六三
至于雙玉的人格如何,她對淑人的交情是真是假,也是直到最後才說穿:
「耐個無良心殺千刀個強盜坯!耐說一淘死,故歇倒勿肯死哉!我到仔閻羅王殿浪末,定歸要捉耐個殺坯!看耐逃到陸里去!」
同上
「耐只死豬玀!曉得是耐阿哥替耐定個親!我問耐為啥勿死?」
同上
「勸啥嗄?放來浪我自家吃末哉啘!俚勿死,我倒犯不着死撥俚看,定歸要俚死仔末我再死!」
同上
「一萬洋錢買耐一條命,便宜耐!」
回六四
大家一看到這樣下流的聲口,就可以斷定她一向的天真爛漫是假的,是和李浣芳截然不同的。若再一回想到她對於雙寶的慘刻的欺凌,就更可以明白這孩子真是要不得,真可以使人不寒而慄。
以上略舉數例,已很夠證明書中穿插藏閃二法,運用得十分神妙。但問他何以能如此神妙呢?這就不得不歸功于方纔所說的特別的筆法。如不用這種筆法而用原有的舊方法,就不免重澀拖累,轉運不靈。這不是我憑空瞎說;凡是做過小說的人,只需略略一想,就可以知道我這話不錯。
因此,我們若把作者的例言改變幾個字,把原文的「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改做了「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用此筆法,乃能運用穿插藏閃之法,開從來說部中所未有之法門。………」那就分外真確不移了。
自從有了《儒林外史》,經過了如許多的年代,才有一個花也憐儂,看出他筆法的妙處,從而發揚光大,自成一家。從花也憐儂以至今日,又經過了如許多的年代,出過了如許多的小說,卻還沒有看見什麼人能于應用這筆法的。這就可見舊方法的難於打破,與新方法的難得解人。但同時我們也應當知道,這種特別筆法,是不容易使用的。你若沒有相當的聰明去調遣它,沒有相當的氣力去搬運它,結果只是畫虎類狗而已。
其次,讓我們來看一看書中的描寫事物的技術。在最近出版的無量數的小說中,我們往往可以看見這樣的文章:
「啊呀,天呀!媽媽你怎麼著?」王嬤嬤的兒子含着眼淚說。
「唉!我的好兒子,我──好──了──些了!」王嬤嬤一斷一續地說。
這在著作者,已經賣盡了氣力想做白描文章的了。但他大賣氣力的結果,只是叫我們不幸的讀者多作幾番嘔!回看這部書中的白描,可真是白描了。我們一路看去。好像他是完全不用氣力,隨隨便便寫成的。但若真是不用氣力就能寫成這樣大的一部書,恐怕世界上沒有這樣便宜的事吧?試看王阿二初看見張小村時所說的一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