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頁
只是可憐那個軍人掉在水裡,不曾顧得起來。那個掉在水裡的,把冊籍來查一查,原來是南京水軍右衛一個軍士,姓李名海。掉在水裡,一連沉了幾個沒頭,吃了好幾口水,隨波逐浪,淌了有二三百里之遙。天色將晚,忽然一陣潮來,推到一個山腳下。那海口的山都是石頭的,年深日久,浪洗沙淘,石頭卻都是空的。李海推到山腳下石岩之中,權且歇息一會,才醒轉來。只見衣服又濕,天色又昏,只是喜得石頭岩裡暖煨煨的,倒不冷。把些濕衣服脫下來,擰乾了水。及至明日早晨,衣服幹了,仍舊穿起來。只是孤身獨自,不知道哪是東西,哪是南北,這裡還是哪個去處。又沒有個舟船往來,又沒有個人來搭救。起頭一望,只見天連水,水連天,正是仰面叫天天不應,翻身入地地無門。昨日下午推到這裡,今日又是日西,肚子裡雖是水灌得飽,心裡其實是淒惶。一會兒想起寶船來:「此時風平浪靜,穩載而行,不知走到哪裡了。我如今怎麼再得到他的船上?」一會兒想起南京來:「京城地面花花世界,雨花台踏青兒,文定橋遊船兒,我如今怎麼得去踏個青、游個船?」一會兒想起家裡來:「父母在堂,妻兒老小在房,我如今怎麼得見我父母的面?怎麼得見我妻子的面?」轉思轉想,越悲越傷。初然間還噥噥唧唧哭了兩聲,到其後不覺的放聲大哭。放聲大哭不至緊,早已驚動了山崖上一位老媽媽。這一位媽媽原是彌羅國王之女,兩個哥,一個為王,一個封公。三個弟,一個封伯,一個封子,一個封男。平生好養的是個麻鵲兒。養一個麻鵲兒,過了五百年,能言能語,自去自來。忽一日飛到終南山上耍子,撞着后羿,一箭射死了他的。他就吃了一惱,竟過中國來告訴周天子。周天子下堂,替他唱個喏。後來秦始皇要謀他做正宮皇后,他又不肯從。走遍天下只見淮上漂母留他吃飯,冤家便多。韓信又來調戲他,是他狠着,掂一巴掌,把個韓信打瘋了。從高祖提着他監禁了,直至三後七貴人來才得脫。他說道:「南膳部洲難過日子,走到東勝神洲花果山上去住。」又着孫行者吵得慌。卻才飛進海口,占了這個山頭。這個山叫做個封姨山,他在這裡住了,倒猴。生下也有好多年,東鈎西扯,養下了有四個孩兒。原來是一隻老母的四個小孩子,就是四個小猴兒。這一日老猴正在洞中打坐,只聽得山岩之下有人啼泣,打動了慈悲念頭,即時叫聲:「小的個都在哪裡?」只見那四個小猴兒聽見老母猴叫喚,一擁而至,問說道:「母親呼喚孩兒有何吩咐?」老猴道:「山岩下有人啼哭,莫非是個過洋的客人遭了風浪,打破了船隻?你與我去看一看來。」那些小猴兒不敢違命,一直跑到倒掛岩上,跨着一塊石磴,扯着一條葛藤,低着頭,撐着眼,望着山岩之下打一瞧來。只聽得人便是有個啼哭,不曾看見個人躲在那廂兒。
卻不知是個甚麼人在此山岩之下啼啼哭哭,卻不知那些小猴兒尋着那個啼啼哭哭的怎麼樣兒搭救他,且聽下回分解。
第20回 李海遭風遇猴精 三寶設壇祭海瀆
詩曰:
遭風誰道不心酸,岩洞之中鬥樣寬。
曲頸坐時如鳥宿,屈腰睡處似鰍蟠。
拍天浪沸渾身濕,刮地風生徹骨寒。
喜有白猿修行滿,平施惻隱度雲端。
卻說四個小猴承了母命,竟望山岩之下打一瞧,只聽得有個哭泣之聲,卻不曾看見是個甚麼樣兒的客子。這些小猴兒着實吆喝一聲,說道:「甚麼人啼哭哩?」卻說李海在個山岩之下啼哭,猛聽得有人問他,他心裡想道:「這等大海之濱,終不然有個『茅屋鷄鳴隈海曲』,終不然有個『漁翁夜傍江干宿』,怎麼岩上有個人聲?」心裡一則犯疑,二則巴不得有個人來才有個解手,故此收拾了眼淚,閃到洞門外面,抬起頭來望上瞧著。那些猴兒看見岩下委果是個生人,連忙的又問道:「君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為哪一件事故撇在這個岩洞之中?你若是告訴明白,我這裡救你的性命。」李海抬頭一看,只見是一班小猴兒,嘆上一聲氣,說道:「運去奴欺主,時乖鬼弄人。我今日遭此大難,誰想一夥猴子也來戲弄我哩!」那山上的猴子聽見他嘆氣,高聲大叫:「漢子,你不消嘆氣哩!你但從實的說個來蹤去跡,我這裡搭救你上山來。」李海心裡想道:「這些猴兒話語兒輕,喉嚨兒清,想必也是有些氣候的。我欲待不告訴,我也到底是個死;倒不如告訴這一段苦情,或者又有個生活處,未可知也。」這叫做是個「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到如今礙口飾羞的事做不得了。沒奈何,高聲答應道:「我乃是南朝朱皇帝駕下欽差下海取寶的軍士,本貫水軍右衛先鋒,姓李名海的便是。為因寶船行至白龍江下,風浪大作,寶船有顛覆之危。當有我朝國師高登懸鏡檯,掛起照妖鏡,看見江水裡面是一條白龍精,困厄一千餘載,專一在此顛風作浪,破壞往來舟船,除是生人祭賽,才得平安。眾官商議,不忍殺生害命。又是國師遠效梁武帝宗廟犧牲,近仿諸葛亮瀘水祭品,彼時陳設祝贊,是小人站在寶船艄上,卻不知是個祭物不周,又不知是個孽龍貪毒,陡然間一口怪風吹轉篷腳,推得小的下水,救援不及,以致飄流此間。你們若是救得我的殘生,恩當重報!」那些小猴兒聽知他這一席話,說得好不苦楚哩!即時轉身報與母猴知道,把李海的話兒細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