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長老拽了九環錫杖,離了雙廟兒之門,只見街坊上的人閙閙哄哄。他看見個居民稠密,心裡想道:「也是到南膳部洲來走一遭,不免度一個超凡入聖,正果朝元,方纔是我為佛的道理。」你看長老的法身,長有八尺五寸,好不狼抗。方面大耳,削髮留髯,好不旮旭。一手拽着九環錫杖,一手托定紫金鉢盂,口裡吆喝着:「貧僧化你一飧齋。」行了這等幾十家的門面,並不曾見一個發慈悲的世主來。”再走走到前面一個十三間的門面,長老道:「此中高樓大廈,一定有個善菩薩來結緣。」哪曉得走到他的門前,叫聲:「貧僧化你一飧齋。」門裡閃出一個不稂不莠、不三不四、不上串的瘌痢頭來,人便是個瘌痢頭,嘴卻是個鷹嘴。看見長老化齋,他說道:「老爺再過一家兒罷!」長老站着不動,他就捺着長老的偏衫,竟自推到隔壁的人家裡去。那隔壁的門裡,又閃出一個不尷不尬,不伶不俐,沒擺的邋遢頭來,說道:「你這人好沒趿,你家門前的和尚,推到我家門上來。」那瘌痢頭性急如火,揪着這個邋遢頭就是火尋毛,就是搗眼,兩下里混打做一堆。歇會兒,街坊上走出幾個硌硌確確、紇紇的地方來,倒不去勸閙,且加上個破頭楔,說道:「這和尚化甚麼齋?」眾人倒把個長老推了幾推,一推推到街那邊去了。街那邊又推到街這邊來。為甚麼把個長老推上推下?原來當今是永樂爺興道滅僧,故此地方上嚴禁。長老只好笑一笑,心裡想道:「經曲上說『南無南無』果真是慈悲方便的南膳部洲卻也無。」
此時已是五更天氣,萬歲爺要升殿,文武百官要進朝。長老拽開步來,離了上清河,進了江東門,又進了三山門,過了陡門橋,過了行口,過了三山街,過了淮清橋,過了大中橋,過了崇禮街,過了五條街,竟到正陽門上。正走之間,撞着一位黃門官來了。那打道的官牌吆喝着下來,長老吆喝着「化齋」。那官牌起頭一看,只見一個光光的頭,戴着瓢兒帽,穿著染色衣,一手是個鉢盂,一手是條錫杖,明明的是個和尚也。那官牌且是厲害,看見是個和尚,鞍籠裡抽出一根荊條來,掃腳就打。哪曉得和尚倒不會叫疼,自家肐膝頭兒上倒吃了一下苦,把個官牌急將起來,益發恨得和尚緊。不覺黃門官到了面前,問說道:「甚麼人在這裡喧嚷?」
這卻是公案傍邊一句言,官牌說道:「聖旨滅僧興道,五城兩縣現在挨拿。街坊上頭發稀兩根的,也要拿去搪限,瘌痢、禿子躲得不敢出門。這個和尚大搖大擺,吆喝着化齋,不知仗了哪個的勢力,靠了哪個的門牆?」黃門官道:「你這和尚是山上長的?是水裡淌來的?你也有兩個耳朵,豈不曉得當今聖旨興道滅僧?」長老道:「小僧是外京來的,故此不知。」黃門官道:「既從外京而來,我這京城的禁門,裡十三,外十八,你從哪一門進來?」長老心裡想道:「我若說了從哪一門進來,卻便難為了把門官,我心何忍。」好個長老,低頭一想,計上心來,反請問:「朝使大人仙鄉何處?」黃門官倒也是個有德器的,見這長老問,便答應道:「學生是徽州人。」長老道:「既是徽州,便可知道。」黃門官道:「怎麼是徽州便可知道?」長老道:「若是本京人,卻不知道外京的事,故外京的府、州、縣、道,俱有城牆,城牆上俱有城樓,城樓上俱有白粉的牌,牌上俱有黑墨寫的字,寫着甚麼門,走路人便曉得進了甚麼門。京城是日月腳下建都之地,城牆雖然高聳,卻沒有個城樓,沒有個牌匾,況且小僧又是三更半夜,知道哪個裡十三,外十八?」那打路的官牌夙氣不散,稟說道:「小的押他舊路回去,看是進的哪一門。」長老道:「小僧來時倒了幾個彎,轉了幾個角,知道哪是走的舊路?」黃門官道:「既如此,我這裡不究門官,專一究你。」長老道:「多謝搭救貧僧,貧僧無恩可報。」黃門官道:「說甚麼搭救,我這裡追究着你!」長老道:「追究是如何?」黃門官道:「輕則祠祭司拿問,重則梟首示眾工。」長老道:「朝使大人好意,小僧不曾見過大事。」黃門官道:「怎麼不曾見過大事?」長老道:「若要貧僧梟首,就相煩朝使大人替了,也不是甚麼大事。」黃門官道:「自古只有個仗義疏財,哪裡有個仗義疏命的?」長老道:「當原日有個喜見菩薩,放火焚身,供佛三日;又有個妙莊王女香山修行,為因父王染疾,要骨肉手眼煎湯作引子,就卸下手眼,救取父王,以致現出千手千眼,救苦求難、大慈大悲,才登觀世音正果;又有錫臘太子舍了十萬里江山,雪山修行,以致烏鴉巢頂,蘆筍穿膝,且又捨身喂虎,割肉飼鷹。看起來以前的人都捨得死,如今的人倒都捨不得死。」官牌道:「好個大話!」黃門官道:且押着他,待我進朝請旨定奪。”道猶未了,只見金殿上鐘鼓齊鳴,已是早朝時分。只見:
大明宮殿鬱蒼蒼,紫禁龍煙直署香。
九陌華軒爭道路,一投寒玉任煙霞。
須聽瑞雪傳心語,更喜文鴛續鷺行。
共說聖朝容直氣,期君此日奉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