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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笑道:「你頭戴儒巾,生長天朝,為何還推不是書生?莫非怕我考你麼?」唐敖聽了,這才曉得他因儒巾看出,只得說道:「晚生幼年雖習儒業,因貿易多年,所有讀的幾句書久已忘了。」先生道:「話雖如此,大約詩賦必會作的?」唐敖聽說做詩,更覺發慌道:「晚牛自幼從未做詩,連詩也未讀過。」先生道:「難為你生在天朝,連詩也不會作?斷無此事。你何必瞞我?快些實說!」唐敖發急道:「晚生實實不知,怎敢欺瞞!」先生道:「你這儒巾明明是個讀書幌子如何不會作詩?你既不懂文墨,為何假充我們儒家樣子,卻把自己本來面目失了?難道你要藉此撞騙麼?還是裝出斯文樣子要謀館呢?我看你想館把心都想昏了!也罷,我且出題考你一考,看你作的何如,如作的好,我就薦你一個美館。」說罷,把《詩韻》取出,唐敖見他取出《詩韻》,更急的要死,慌忙說道:「晚生倘稍通文墨,今得幸遇當代鴻儒,尚欲勉強塗鴉,以求指教,豈肯自暴自棄,不知抬舉,至于如此!況且又有美館之薦,晚生敢不勉力?實因不諳文字,所以有負尊意,尚求垂問同來之人,就知晚生並非有意推辭了。」先生因向多、林二人道:「這個儒生果真不知文墨麼?」林之洋道:「他自幼讀書,曾中探花,怎麼不知!」唐敖暗暗頓足道:「舅兄要坑殺我了!」只聽林之洋又接著說道:「俺對先生實說罷:他知是知的,自從得了功名,就把書籍撇在九霄雲外,幼年讀的『《左傳》右傳』、『《公羊》母羊』,還有平日做的打油詩放屁詩,零零碎碎,一總都就了飯吃了。如今腹中只剩幾段『大唐律儀注單』,還有許多買辦賬。你要考他律例算盤,倒是熟的。俺求你老人家把這美館賞俺晚生罷。」先生道:「這個儒生既已廢業,想是實情。你同那個老兒可會作詩?」多九公躬身道:「我們二人向來貿易,從未讀書,何能作詩。」先生道:「原來你們三個都是俗人。」因指林之洋道:「你既同他們一樣,為何還要求我薦館?可惜你在自生得白淨,腹中也少墨水,就是出來貿易,也該略認幾字。我看你們雖可造就,無奈都是行路之人,不能在此耽擱;若肯略住兩年,我倒可以指點指點。不是我誇口說:我的學問,只要你們在我跟前稍為領略,就夠你們終身受用,日後回到家鄉,時時習學,有了文名,不獨近處朋友都來相訪,只怕還有朋友『自遠方來』哩。」林之洋道:「據俺魄生看來,豈但『自遠方來』,而且心裡還『樂乎』哩。」先生聽了,不覺吃驚,立起身來,把玳瑁眼鏡取下,身上取出一塊雙飛燕的汗中,將眼揩了一揩,望著林之洋上下看一看道:「你既曉得『樂乎』故典,明明懂得文墨,為何故意騙我?」林之洋道:「這是俺晚生無意碰在典上,至於他的出處,俺實不知。」先生道:「你明是通家,還要推辭?」林之洋道:“俺如騙你,情願發誓:教俺來生變個老秀才,從十歲進學,不離書本,一直活到九十
歲,這對壽終。「先生道:」如此長壽,你敢願意!「林之洋道:」你只曉得長壽,那知從十歲進學活到九十歲,這八十年歲考的苦處,也就是活地獄了。「先生仍舊坐下道:」你們既不曉得文理,又不會作詩,無甚可談,立在這裡,只覺俗不可耐。莫若請出,且到廳外,等我把學生功課完了,再來看貨。況且我們談文,你們也不懂。若久站在此,惟恐你們這股俗氣四處傳染,我雖『上智不移』,但館中諸生俱在年幼,一經染了,就要費我許多陶熔,方能脫俗哩。“三人只得諾諾連聲,慢慢退出,立在廳外。唐敖心裡還是撲撲亂跳,惟恐先生仍要談文,意欲攜了多九公先走一步。
忽聽先生在內教學生唸書。細細聽時,只得兩句,共八個字:上句三字,下句五字。學生跟着讀道:「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唐敖忖道:「難道他們講究反切麼?」林之洋道:「你們聽聽:只怕又是『問道于盲』來了。」多九公聽了,不覺毛骨竦然,連連搖手。那先生教了數遍,命學生退去,又教一個學生唸書,也是兩句:上句三字,下句四字。只聽師徒高聲讀道:「永之興,柳興之興。」也教數遍退去。三人聽了,一毫不懂,於是閃在門旁,暗暗偷看:只見又有一個學生,捧書上去。先生把書用硃筆點了,也教了兩遍,每句四字。
只聽學生念道:「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唐敖輕輕說道:「九公:今日幹好萬好,幸未同他談文!剛纔細聽他們所讀之書,不但從未見過,並且語句都是古奧。內中若無深義,為何偌大後生,每人只讀數句?無如我們資性魯鈍,不能領略。古人云:」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們若非黑齒前車之鑒,今日稍不留神,又要吃虧了。“
忽見有個學生出來招手道:「先生要看貨哩。」林之洋連忙答應,提著包袱進去。二人等候多時。原來先生業已把貨買了,在那裡議論平色。唐敖趁空暗暗踱進書館,把眾人之書,細看一遍;又把文稿翻了兩篇,連忙退出,多九公道:「他們所讀之書,唐兄都看見了,為何面上脹的這樣通紅?」唐敖剛要開言,恰好林之洋把貨賣完,也退出來,三人一齊出門,走出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