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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愛妻子的若能個個如此,能保白髮齊眉,不致紅顏薄命。年兄若還不信,等到回家之日,把賤荊的肥瘦與尊嫂的豐腴比並一比並,就知道了。」鬱昌聽了這些話,也還半信半疑,說他「見識雖高,究竟於心太忍。若把我做了他,就使想得到,也只是做不出」。
他兩個住在異邦,日復一口,年復一年。到了欽宗手裡,不覺換了八次星霜,改了兩番正朔。忽然一日,金人大舉入寇,宋朝敗北異常,破了京師,擄出徽、欽二帝,帶回金朝。段、鬱二人見了,少不得痛哭一場,行了君臣之禮。
徽宗問起姓名,方纔有些懊悔,知道往常吃的都是些無益之醋,即使八年以前不罷選妃之詔,將二女選入宮中,到了此時也像牽牛織女,隔着銀河不能夠見面,倒是讓他得好。
卻說金人未得二帝以前,只愛玉帛之女,不想中原大事,所以把銀子看得極重;明知段、鬱二人追比不出,也還要留在本朝做個鷄肋殘盤,覺得棄之有味。及至此番大捷以後,知道宋朝無人,錦繡中原唾手可得,就要施起仁政來。忽下一道旨意,把十年以內宋朝納幣之臣果係赤貧、不能賠補者,俱釋放還家,以示本朝寬大之意。
徽、欽二宗聞了此信,就勸段、鬱還朝,段、鬱二人道:「聖駕蒙塵,乃主辱臣死之際,此時即在本朝尚且要奔隨赴難,豈有身在異邦反圖規避之理?」二宗再三勸諭,把「在此無益,徒愧朕心」的話安慰了一番,段、鬱二人方纔拜別而去。
鬱子昌未滿三十,早已鬚鬢皓然。到了家鄉相近之處,知道這種面貌難見妻子,只得用個點染做造之法,買了些烏須黑髮的妙藥,把頭上臉上都妝扮起來,好等到家之日重做新郎,省得佳人敗興。誰想進了大門,只見小姨來接尊夫,不見阿姐出迎嬌婿,只說她多年不見,未免害羞,要男了進去就她,不肯自移蓮步。見過丈人之後,就要走入洞房,只見中廳之上有件不吉利的東西高高架起,又有一行小字貼在面前,其字云:宋故亡女鬱門官氏之柩鬱子昌見了,驚出一身冷汗,扯住官尚寶細問情由。
官尚寶一面哭,一面說道:“自從你去以後,無一日不數歸期,眼淚汪汪,哭個不住,哭了幾日,就生起病來。
遍請先生診視,都說是七情所感,憂鬱而成,要待親人見面方纔會好。起先還望你回來,雖然斷了茶飯,還勉強吃些湯水,要留住殘生見你一面。及至報捷之後,又聞得奉了別差,知道等你不來,就痛哭一場,絶粒而死。如今已是三年。
因她臨死之際吩咐『不可入土』,要隔了棺木會你一次,也當做骨肉團圓,所以不敢就葬。”鬱子昌聽了,悲慟不勝,要撞死在柩前,與她同埋合葬,被官尚寶再三勸慰,方纔中止。官尚寶又對他道:「賢婿不消悲苦,小女此時就在,也不是當日的圍珠,不但骨瘦如柴,又且面黃肌黑,竟變了一副形骸,與鬼物無異;你若還看見,也要驚怕起來掩面而走。倒不如避入此中,還可以藏拙。」鬱子昌聽了,想起段玉初昔日之言,叫他回到家中,把兩人的肥瘦比並一番,就知其言不謬。「如今莫說肥者果肥,連瘦的也沒得瘦了,這條性命豈不是我害了他!」就對了亡靈再三悔過,說:「世間的男子只該學他,不可像我。淒涼倒是熱閙,恩愛不在綢繆。『置之死地而後生』,竟是風流才子之言,不是道學先生的話!」卻說段玉初進門,看見妻子的面貌勝似當年,竟把趙飛燕之輕盈變做楊貴妃之豐澤,自恃奇方果驗,心上十分欣喜。
走進房中,就陪了個笑面,問他:「八年之中享了多少清福?閒暇的時節可思量出去之人否?」繞翠變下臉來,隨她盤問,只是不答。段玉初道:「這等看來,想是當初的怨氣至今未消,要我認個不是方纔肯說話麼?不是我自己誇嘴,這樣有情的丈夫,世間沒有第二個。如今相見,不叫你拜謝也夠得緊了,還要我賠起罪來!」繞翠道:「哪一件該拜?哪一件該謝?你且講來!」段玉初道:「別了八年,身體一毫不瘦,倒反肥胖起來,一該拜謝。多了八歲,麵皮一毫不老,倒反嬌嫩起來,二該拜謝。
一樣的姊妹,別人死了,你偏活在世上,虧了誰人?三該拜謝。一般的丈夫,別人老了,我還照舊,不曾改換容顏使你敗興,四該拜謝。別人家的夫婦原是生離,我和你二人已以死別,誰想捱到如今,生離的倒成死別,死別的反做生離,虧得你前世有緣,今生有福,嫁着這樣丈夫,有起死回生的妙手,旋乾轉坤的大力,方纔能夠如此,五該拜謝。至于孤眠獨宿不覺淒涼,枕冷衾寒勝如溫暖;同是一般更漏,人恨其長,汝怪其短;並看三春花柳,此偏適意,彼覺傷心。
這些隱然造福的功勞,暗裡鍾情的好處,也說不得許多,只好言其大概罷了。」
繞翠聽了這些話,全然不解,還說他:「以罪為功,調唇弄舌,不過要掩飾前非,哪一句是由衷的話。」段玉初道:「你若還不信,我八年之前曾有個符券寄來與你,取出來一驗就知道了。」繞翠道:「誰見你什麼符券?」段玉初道:「姨夫覆命之日,我有一封書信寄來,就是符券,你難道不曾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