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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偶值端陽佳節,闔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競龍舟,七郎也隨了眾人夾在男子裡面。正看到熱閙之處,不想颶風大作,浪聲如雷,竟把五月五日的西湖水變做八月十八的錢塘江,潮頭準有五尺多高,盈舟滿載的游女都打得渾身透濕。搖船之人把捺不定,都叫他及早上岸,再遲一刻就要翻下水了。那些女眷們聽見,哪一個不想逃生?幾百船的婦人一齊走上岸去,竟把蘇堤立滿,几乎踏沉了六橋。
男子裡面有幾個輕薄少年,倡為一說道:「看這光景,今日的風潮是斷然不住的了,這些內客料想不得上船,只好步行回去。我們立在總路頭上,大家領略一番,且看這一郡之中有幾名國色。從來有句舊話,說『杭州城內有脂粉而無佳人』,今日這場大雨,分明是天公好事,要我們考試真才,特地降此甘霖,替她們洗脂滌粉,露出本來面目,好待我輩文人品題高下的意思。不可負了天心,大家趕上前去!」眾人聽了,都道他是不易之論,連平日說過大話不能應嘴的裴七郎,也說眼力甚高,竟以總裁自命。
大家一齊趕去,立在西泠橋,又各人取些石塊墊了腳跟,才好居高而臨下。方纔站立得定,只見那些女眷如蜂似蟻而來,也有擎傘的,也有遮扇的,也有摘張荷葉蓋在頭上、像一朵落水芙蕖隨風吹到的,又有傘也不擎、扇也不遮、荷葉也不蓋、像一樹雨打梨花沒人遮蔽的。眾人細觀容貌,都是些中下之材,並沒有殊姿絶色。看過幾百隊,都是如此。
大家嘆息幾聲,各念《四書》一句道:「才難,不其然乎!」正在嗟嘆之際,只見一個朋友從後面趕來,對著眾人道:「有個絶世佳人來了,大家請看!」眾人睜着眼睛,一齊觀望,只見許多婢仆簇擁着一個婦人,走到面前,果然不是尋常姿色,莫說她自己一笑可以傾國傾城,就是眾人見了,也都要一笑傾城、再笑傾國起來!有《西江月》一詞為證:
面似退光黑漆,肌生冰裂玄紋。腮邊頰上有奇痕,彷彿湘妃淚櫻
指露幾條碧玉,牙開兩片烏銀。秋波一轉更銷魂,驚得才郎倒褪!
你道這婦人是誰?原來不是別個,就是封員外的嫡親小姐、裴七郎的結髮夫人。一向怕人知道,丈夫不敢追隨,任親戚朋友在背後批評,自家以眼不見為淨的。誰想到了今日,竟要當場出醜,迴避不及起來。起先那人看見,知道是個醜婦,故意走向前來,把左話右說,要使人辨眼看神仙、忽地逢魑魅,好吃驚發笑的意思。
及至走到面前,人人掩口,個個低頭,都說:「青天白日見了鬼,不是一樁好事!」大家閉了眼睛,待她過去。
裴七郎聽見,羞得滿面通紅,措身無地。還虧得預先識竅,遠遠望見她來,就躲在眾人背後,又縮短了幾寸,使她從面前走過,認不出自己丈夫,省得叫喚出來,被人識破。走到的時節,巴不得她腳底騰雲,快快地走將過去,省得延捱時刻,多聽許多惡聲。誰想那三寸金蓮有些駝背,勉強曲在其中,到急忙要走的時節,被弓鞋束縛住了,一時伸她不直,要快也快不來的。
若還信意走去,雖然不快,還只消半刻時辰。當不得她賣弄妖嬈,但是人多的去處,就要扭捏扭捏,弄些態度出來,要使人讚好。任你大雨盆傾,她決不肯疾趨而過。誰想腳下的爛泥與橋邊的石塊都是些冤家對頭,不替她長艷助嬌,偏使人出乖露醜。
正在扭捏之際,被石塊撞了腳尖,爛泥糊住高底,一跤跌倒,不覺四體朝天。到這倉惶失措的時節,自然扭捏不來,少不得搶地呼天,倩人扶救,沒有一般醜態不露在眾人面前,几乎把上百個少年一齊笑死。
起先的裴七郎雖然縮了身子,還只短得幾寸,及至到了此時,竟把頭腦手足縮做一團,假裝個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好掩飾耳目。正在嘩噪之時,又有一隊婦人走到,看見封氏吃跌,個個走來相扶。內中有好有歹,媸妍不一,獨有兩位佳人,年紀在二八上下,生得奇嬌異艷,光彩奪人,被幾層濕透的羅衫粘在裸體之上,把兩個豐似多饑柔若無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連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隱若現之間。眾人見了,就齊聲讚歎,都說:「狀元有了,榜眼也有了,只可惜沒有探花,湊不完鼎甲。
只好虛席以待,等明歲端陽再來收錄遺才罷了。」
裴七郎聽見這句話,就漸漸伸出頭來。又怕妻子看見,帶累自家出醜,取出一把扇子,遮住面容,只從扇骨中間露出一雙餓眼,把那兩位佳人細細地領略一遍,果然是天下無雙、世間少二的女子。
看了一會,眾人已把封氏扶起。隨身的伴當見她衣裳污穢,不便行走,只得送入寺中暫坐一會,去喚轎子來接她。這一班輕薄少年,遇了絶色,竟像餓鷹見兔,饑犬聞腥,哪裡還丟得下她?就成群結隊尾着女伴而行。裴七郎怕露行藏,只得丟了妻子,隨着眾人同去。
只見那兩位佳人合擎着一把雨蓋,緩行幾步,急行幾步,緩又緩得可愛,急又急得可憐,雖在張皇急遽之時,不見一毫醜態。可見純是天姿,絶無粉飾,若不是颶風狂雨,怎顯得出絶世佳人!及至走過斷橋,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好等轎子出來迎接。這班少年踉不到人家裡面去,只得割愛而行。
那兩位佳人雖中了狀元、榜眼,究竟不知姓名,曾否許配,後來歸與何人。奉屈看官權且朦朧一刻,待下回細訪。
第二回 溫舊好數致慇勤 失新歡三遭叱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