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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顯宦對著家人,高聲大怒道:「面前立了個叫化子,如何做得好詩出來?還不快趕他去!」乞兒道:「面前立了個叫化子,就做不出好詩來;若還立了個正經人,連好字也寫不出了。虧那唐朝的李太白,面前坐了個皇帝,又立了個貴妃,尚且下筆如流,做出《清平調》三首,為千古之絶唱。難道從古及今,只有李太白一個,才稱得才子,列位老爺相公,還算不得詩翁麼?」顯宦聽了這些話,氣得目瞪口獃,要忍耐又忍耐不住,要發作又發作不得,與那幾個陪賓面面相視。
有一個陪賓道:「他不過在說平話的口裡,聽了幾個故事來,在這邊調唇弄舌,曉得《清平調》是甚麼東西?且待我盤他一盤。」就對乞兒道:「我且問你。『清平調』還是古風,還是律詩,還是絶句?」乞兒道:「不是古風,不是律詩,也只怕不是絶句。」眾人道:「這等是甚麼詩體?」乞兒道:「『清平調』三個字,就是詩體了,何須問得?」眾人笑了一陣,又問他道:「這三首詩是為何而作?詩裡面的意思,是說的一件甚麼東西?」乞兒道:「『清平調』三個字,就是詩的意思了,又何須問得?」眾人又笑了一陣,就對他道:“何如?
你的馬腳露出來了。這三首詩,是為詠牡丹而作,叫做七言絶名。詩體尚且不知,題義全然不解,竟在這裡瞎猜。橫也是『清平調』,豎也是『清平調』,『清平調』是件甚麼東西,可是吃得的麼「乞兒道:」這等說來,列位相公認錯了。
這三首詩,不但不是絶句,亦且叫不得是詩,乃是三篇樂府。但凡詩詞裡面,可歌而不不唱者,謂之詩;可歌而兼可唱者,謂之樂府。若還這三首是詩,當初的題目,就該是『詠牡丹』三字,不該叫做《清平調》了。所謂調者,就是詞曲裡面越調、商調、大石調之類是也。
玄宗天子出這個題目與他,原是要被之管弦,使伶工演習,見得海宴河清,朝廷無事,聖天子安坐深宮,終日看名花,親國色,宴樂清平的意思,所以叫做《清平調》。
這三首稱府的妙處,在於文采既佳,宮商又協,所以喜動天顏,受了許多寵賜;若單單只取文采,不過是幾首詠物詩罷了,為甚麼千古相傳,以為絶調?如今列位相公,詩體也不叫做盡知,題義也不叫做甚解,虧得生在今時,做仕宦的陪賓,還可以藏拙;若還也生在唐朝,與李太白一同應制,只怕文字做來未必中式。不但賞賜輪不着,連那兩盞龍鳳燈籠還要借重尊手提了,送李太白回院也不可知。「說過這些話,又拱拱手道:」乞兒粗鹵,不知忌諱,衝撞列位相公,莫怪莫怪。“眾人聽了,氣得面如土色,恨不得把頭髮揪了過去,痛打一頓,方纔暢快。
只因礙了主人,不好動手。
那顯宦見他應對如流,又且說得理明義暢,知道是個文人墨士流落下來的,詞色之間,有些要優待他的意思。怎奈那些陪賓不服,不肯作興他。
內中有一個道:“他那些話,都是別處聽來的,世上盡有談今說古,口若懸河的人,乃至提起筆來,一個字也寫不出。
如今求老先生考他一考,若還筆下寫來的,也像口裡這等便捷,晚生們情願讓你上坐。「那顯宦就對乞兒道:」你會做詩麼?“
乞兒道:「像李太白那樣的樂府,果然做不出,若還只要成篇,不論音律,與這幾位相公唱和起來,或者也還應會得過。」
顯宦道:「取一幅詩箋、一副筆硯與他。”乞兒道:「這等求老爺命一個題,限一個韻。」顯宦道:“詩的題目不過是登高眺遠的意思,隨意做來就是了。料你做叫化子的人識不多幾個字,不好把險韻難你,限一個『上大人』的『上』字罷了。」
乞兒提起筆來,先寫個『一』字,後寫個『上』字,就丟下筆來,袖手而立,卻像做不出的光景。
那些陪賓看了,個個都掩口而笑。顯宦道:「我說你的胸中,不過一兩點墨水罷了,曉得做甚麼詩。才寫得兩個字,就住了手,世上有兩個字一首的詩麼?”乞兒道:“不瞞老爺說,乞兒的才雖然不如李太白,平日做詩的毛病卻與他一般,先有了鬥酒,然後才有詩百篇。若還要我干做,其實是做不出的。」
顯宦道:「就賞他一碗酒。」管家斟了一大碗,放在桌上,乞兒一吸而盡,提起筆來,依舊寫個「一」字,寫個「上」字,又丟下筆來,袖手而立。顯宦大怒道:「為何又是這兩個字,寫了這兩個字又不動了?」乞兒道:「只因才多酒少,接濟下來,所以筆機乾澀,寫不成篇。求老爺再賜幾碗,還你一揮而就。」顯宦道:「這等再賞他一碗。」管家又斟一碗與他。
他吃盡了,提起筆來,增上個「又”字,再寫「一上」二字,依舊丟下筆來,袖手而立。顯宦道:“如今還有甚麼講?」
乞兒道:「畢竟是酒少的原故,若飲盡此壺而詩不成者,罰以金谷酒數。」顯宦對家人道:「我明曉得他是騙酒吃,就拚這一壺舍他,若還再做不出,一總與他算帳就是了。」乞兒一手舉筆,一手拿碗,叫管家不住的斟。吃了一碗,仍寫「一上」二字。
那些陪賓見他寫來寫去,不過是這兩個容易字,知道是白丁無疑了,正要打點報仇,不想吃完之後,就把這幾個容易字眼湊成一句,後面又續上三句,恰好是一首眺望的詩。顯宦取去一看,不覺大驚大笑,喝采起來。其詩云: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與青天傍;等閒迴首白雲低,四海五湖同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