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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一月,到了家中。收拾一間破房子,安住了身,就去鋤治荒田,為衣食之計。藐姑只因自幼學戲,女工針指之事全然不曉,連自家的綉鞋褶褲都是別人做與他穿的,如今跟了譚楚玉,方纔學做起來。當不得性子聰明,一做便會,終日替人家緝麻拈草,做鞋做襪,趁些銀子,供給丈夫讀書。
起先還是日裡耕田,夜間誦讀,藐姑怕他分心分力,讀得不專,竟把田地都歇了,單靠自己十個指頭,做了資生的美產。
連買柴糴米之事,都用不用着丈夫,只托鄰家去做,總是怕他妨工的意思。
譚楚班讀了三年,出來應試,無論大考小考,總是矢無虛發。進了學,就中舉;中了舉,就中進士;殿試之後,選了福建汀州府節推。
論起理來,湖廣與福建接壤,自然該從長江上任,順便還家,做一出錦還鄉的好戲。怎奈他炫耀鄉裡之念輕,圖報恩人之念重,就差人接了家小,在京口相會,由浙江一路上去,好從衢、嚴等處經過,一來叩拜晏公,二來酬謝莫漁翁夫婦。
又怕衙門各役看見舉動,知道他由戲子出身,不像體面,就把迎接的人都發落轉去,叫他在浦城等侯,自己夫妻兩個一路遊山玩水而來,十分灑樂。
到了新城港口,看見莫漁翁夫婦依舊在溪邊罾魚,就着家人拿了帖子上去知會,說當初被救之人,如今做官上任了,從此經過,要上來奉拜。
莫漁翁夫婦聽了,几乎樂死,就一齊褪去箬帽,脫去蓑衣,不等他上岸,先到舟中來賀喜。譚楚玉夫妻把他請在上面,深深拜了四拜。
拜完之後,譚楚玉對莫漁翁道:「你這扳罾的生意,甚是勞苦;捕魚的利息,也甚是輕微。不如丟了罾網,跟我上任去,同享些榮華富貴何如?」藐姑見丈會說了這句話,就不等他夫妻情願,竟着家人上去收拾行李。
莫漁翁一把扯住家人,不許他上岸,對著譚楚玉夫妻搖搖手道:“譚老爺、譚奶奶,饒了我罷。這種榮華富貴,我夫妻兩個莫說消受不起,亦且不情願去受他。我這扳罾的生意雖然勞苦,打魚的利息雖輕微,卻盡有受用的去處。青山綠水是我們叨住得慣,明月清風是我們僭享得多,好酒好肉不用錢買,只消拿魚去換,好朋好友走來就吃,不須用帖去招。
這樣的快樂,不是我誇嘴說,除了捕魚的人,世間只怕沒有第二種。受些勞苦得來的錢財,就輕微些,倒還把穩;若還游手靠閒,動不動要想大塊的銀子,莫說命輕福薄的人弄他不來,就弄了他來,少不得要陪些驚嚇,受些苦楚,方纔送得他去。你如今要我跟隨上任,吃你的飯,穿你的衣,叫做『一人有福,帶挈一屋』,有甚麼不好?只是當不得我受之不安,于此有愧。況且我這一對夫妻,是閒散慣了的人,一旦閉在署中,半步也走動不得,豈不鬱出病來?你在外面坐堂審事,比較錢糧,那些鞭撲之聲,啼號之苦,順風吹進衙裡來,叫我這一對慈心的人,如何替他疼痛得過?所以情願守我的貧窮,不敢享你的富貴。
你這番盛意,只好心領罷了。「譚楚玉一片熱腸,被他這一曲《魚家傲》唱得冰冷,就回覆他道:」既然如此,也不也相強。
只是我如今才中進士,不曾做官,舊時那宗恩債還不能奉償。
待我到任之後,差人請你過來,多送幾頭分上,等你趁些銀子,回來買田置地,贍養終身,也不枉救我夫婦一常你千萬不要見棄。「莫漁翁又搖手道:」也不情願,也不情願,那打抽豐的事體,不是我世外之人做的,只好讓與那些假山人、真術士去做。我沒有那張薄嘴唇,厚臉皮,不會去招搖打點。只求你到一年半載之後,分幾兩不傷陰德的銀子,或是俸薪,或是羨餘,差人賫送與我,待我夫妻兩口備些衣衾棺槨,防備終身,這就是你的盛德了。
我是斷斷不做遊客的,千萬不要來接我。“
譚楚玉見他說到此處,一發重他的人品,就分付船上備酒,與他作別。這一次筵席,只列山珍,不擺水錯,因水族是他家的土產,不敢以常物相獻故也。雖是富貴之家,也一般不分男女,與他夫妻二人共坐一席,因他是貧賤之交,不敢以宦體相待故也。四個人吃了一夜,直到五鼓,方纔分別而去。
行了幾日,將到受害的地方。彼時乃十一月初旬,晏公的壽誕已過了一月。譚楚玉對藐姑道:「可惜來遲了幾時,若早得一月,趁那廟中有戲子,就順便做本戲文,一來上壽,二來謝恩,也是一樁美事。」藐姑道:「我也正作此想,只是過期已久,料想那鄉付去處沒有梨園,只好備付三牲,啞祭一祭罷了。」及至行至之時,遠遠望見晏公廟前依舊搭了戲台,戲台上的椅桌還不曾撤去,卻像還要做戲的一般。譚楚玉就分付家人上去打聽,看是甚麼原故。
原來十月初旬下了好幾日大雨,那些看戲的人除了露天,沒有容身之地。從來做神戲的,名雖為神,其實是為人,人若不便于看,那做神道的就不能夠獨樂其樂了。所以那些檀越改了第二個月的初三,替他補壽。
此時戲方做完,正要打發梨園起身,不想譚楚玉夫妻走到,雖是偶然的事,或者也是神道有靈,因他這段姻緣原以做戲起手,依舊要以做戲收場,所以留待他來,做了一出喜團圓的意思也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