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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生只要完事打發他去睡,連忙脫了衣服,鑽上床去睡了。花奴立在那裡,候服侍小姐,隨即與他卸下首飾,要拿湯來漱口,替他通了頭,又要拿湯淨面,要爐內焚香。然後替他脫了膝褲,換了睡鞋,等他上過馬桶,拿湯來洗了坐腳,服侍得個不耐煩,宦氏自己也覺得有些厭起來,方分咐道:“你去睡吧。」
翠翹歸得房,已是五更時分。想道劍老燕山,珠沉海底,這活地獄何時脫得,不如一死黃泉,倒是一了百了。解下一條拴腰汗巾,欲去自縊。轉想道:「一死有何難處,但我無限傷心苦楚,不能與束生一罄,若死在此處,鷄犬不如。
且甘心忍耐幾時,束生少不得要生一個計較救我,大抵續緣二字則索罷了。也不知前生做甚歹事,今世恁般填報。」流淚吞聲,徹夜不寐。
卻說束生上床,身雖伴着宦氏,心中實慮着翠翹。暗恨道:「這潑婦怎用出恁般絶計,如今已落在他圈套中,緣情一節是不消妄想了。但怎生用一奇謀,脫了翠翹的苦海,等他另尋生路方好。若隨他恁的胡行,不是逼死必然弄死矣。
在這妒婦,立視其死,只當拔去眼中一根釘;在我,視死不救,豈非假手殺之耶。我那嬌嬌滴滴的翠翹,能禁幾個磨滅。這妒婦明知我兩人廝認,故做不知,大肆其梟張狼顧之心,其惡焰正未有抵止哩。」計無所出,展轉竟不成眠。
次早起來,在家坐不住,收拾些禮物到岳母家去探望。宦夫人接着,道:「賢婿幾時回的?」束生道:「昨日。」宦夫人道:「你丈人恐女孩兒當家心煩,特從京中討一使女來服侍他,可中用麼?」束生道:「上好。」宦夫人道:「這丫頭在我手中用過半載,頗知法度。
賢婿卻要尊重,勿使此輩放肆。」束生道:「小婿不是那等人。」宦夫人道:「你妻子也是恁般說,倒是老身過慮了。然少年讀書人,多有犯此病的,胡要說明。」束生唯唯而已。
晚上回來,只見宦氏坐在中堂,花奴跪在那裡。束生魂膽俱消,救之無策。只得賠着笑臉,走進堂上道:「賢妻甚事生嗔?”宦氏笑迎道:“說來甚是好笑,正欲待相公到家,拷問這賤婢。昨日之酒,散也未遲,哪裡就辛苦了。
平日相公未回,我定坐之四鼓方睡。昨日一晚,今早他替我點妝抿鬢,星眼紅暈,語倒言顛。我問他為甚事作此光景,他道心感舊事,偶然如此。我乃甚等人家,容得恁般裝妖作怪的賤婢。
好好從直說來,其言有理,自當原情;若胡支胡掩,我這裡上了拶子,發還老夫人活活敲死這賤人!借重相公,先替妾身拷問一番!」
束生、翠翹聽了,四目相視,魂魄都不知那裡去了。束生忖道:「若不應承拷問,他必要叫人行杖,翠翹定然受苦;我若拷問,怎下得手!」展轉思量,忽然有悟道:「卑人方回,拷打求再遲一日。花奴,有甚心事從直快些招來,免小姐生怒。」翠翹淚流滿臉道:「待花奴自供。」宦小姐道:「丫頭,取紙筆把他。」翠翹提起紙筆,兩淚交流,稟道:「花奴生死,盡在小姐手中,只求大發慈恩,赦奴一死。」宦氏笑道:「你且供來。」束生恨不得跪下去替他討饒,怎奈一毫不涉着他,又是丈人送來的使女,哪裡鑽得進身子去。
這叫做啞子吃黃連,苦在心裡。宦氏見他二人如此恩愛,偏要裝威作勢。翠翹那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算來束生不能救他,研墨揮毫,一筆供就云:
供狀婢花奴,供為猿聞斷腸事。婢生北京,父遭冤難,墮落娼家,從良遠嫁臨淄。值夫主他出,流陷侯門。奴顏婢膝,榆楊易長幾春秋;垢面蓬頭,鏡匣塵埋多歲月。
憐薄命,欲將金剪斷青絲;淚滴紅顏,幾玉釵銀燭冷。思鄉路遠,更更點點碎愁腸;思夫莫覿,日日時時彈血淚。法外施仁,使妾身皈經皈法而皈佛;五中戴德,祝小姐多福多壽以多男。披肝瀝血,所供是實。
獻上宦氏,宦氏道:「原來你也是有丈夫的,但事勢不同,境界各異。既在這裡,就要行這裡事。唎唎唧唧,象甚規矩!”對束生道:「花奴丈夫也在臨淄,相公若去,替他訪問一聲。若得他夫婦重圓,也是天上人間方便第一好事。」束生唯唯。宦氏道:“你既想出家,我自當慈沐浴。」
翠翹回房想道:「虧得一紙供狀,倒也得他開了一綫地步。雖不能夫婦完情,也暫避當場出醜。且我滿腔怨恨,無門控訴,正好向觀音大士前哀告苦情。我翠翹如此命蹇,立着活現現的丈夫在跟前不敢廝認。
若使當日竟出了家,也免了許多醜態。到如今弄得不上不下,難進難退。」正是:
早知鴛牒難憑信,悔不當初竟出家。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觀音閣冒險相視 文殊庵陶情題詠
詞曰:
事雖難料,細想自然周到。一味慌張,百般鬼跳,哪有些些功效?也非推調,算將來總是木人無竅。可惜濃情未曾禁受,忽然消耗。
—— 右調《柯梢青》
話說宦氏因翠翹一紙供狀,遂許他入觀音閣寫經錄卷。束生聽了又喜又恨,喜的是翠翹入觀音閣,等他在那裡吃碗乾靜飯,不致受萬般摧殘,當面凌辱;恨的是自此以後,見也不能一見,可不是苦殺人也。想了一會,又歡喜道:「還是把他去的好。雖是眼前不見,心中到底還放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