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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馗至夜定之時,還在床上坐著,等他回來便好斬他。卻說那地溜鬼出去,穿了幾道街巷,見一個小和尚坐在一家門道,敲着木魚,唸誦着都是俏冤家、王大娘之類,上前問道:「你在此化齋吃?」那小和尚不答應,地溜鬼想道:「那色中餓鬼定在這家,這小和尚是替他觀風的。」正行論間,那小和尚起去出恭,地溜鬼乘着空兒溜將進去,聽的房中有笑話之聲。地溜鬼走在窗下細聽,你道聽著些甚麼:
不說山盟,不說海誓。這一個緊敲木魚,高聲喚救命菩薩。那一個雙拍板鐃,低聲喚肉身羅漢。那一個金蓮高舉,恍如亂墜天花。
這一個銀槍頻施,酷似點頭頑石。霎時魂入西方,須臾游極樂。那個的像了夾鷸老蚌,這個的成了入洞高僧。說不的未央生坐破肉蒲團,只是海閣梨夜宿銷金帳。
這色中餓鬼與那私窠子婦人頑了一個時辰,方纔雲收雨散。婦人問道:「你今晚回庵去否?」和尚道:「庵中住着鍾馗,甚不方便。我就在這裡歇了罷。」於是又飲了幾杯酒,二人抱頭交股而睡去了。
地溜鬼聽了這個明白,溜將出去。此時已是三更時候,那小和尚磕睡打盹不曾看見。地溜鬼回來報與鍾馗,鍾馗也不引兵,也不領將,也不騎白澤,提了寶劍,跟着地溜鬼竟往私窠子家來。小和尚不肯放入,鍾馗令地溜鬼將小和尚鎖回庵去。
鍾馗推那門時,卻是虛掩着哩,於是排闥直入大呼道:「禿賊在那裡?」驚的那婦人赤條條跳下地來,不敢做聲。鍾馗撞入房中,不見和尚,問道:「禿賊躲在何處去了?」婦人跪下道:「適纔與小婦人同睡,他又想起小伙兒來,說去頑頑就回。」鍾馗大喝一聲,將婦人殺了,想:「他就要回來,我不免在些等他。」鍾馗剛剛坐定,那和尚果然來了。
一面往進走,口中說道:「親親,你睡着了,我還高興和你再頑頑。」鍾馗也不作聲,等他來,舉劍就砍。那色中餓鬼吃了一驚,回身便跑。鍾馗恐他跑了,急急舉劍趕上。
正趕之間,「撲咚」一聲響,跌倒在地。正是:
觸天怒氣高千丈,撲地肥軀跌一堆。
原來醉死鬼吃了個大醉,睡在道上,黑地裡將鍾馗絆了一跌。色中餓鬼得了此空,脫身去了。鍾馗起來看時,卻是一個醉漢在此睡了大坑。曾有個《駐雲飛》曲兒形容這醉漢:
閉目搖頭,一股頑痰往外流。哇兒吐一口,都是饃饃肉菜,好似狗肚盛酥油,難消難受。反覆翻腸,不怕塵和垢,量小何須攬大甌。
且說醉死鬼絆倒鍾馗,鍾馗爬將起來,又要趕那和尚,卻被這醉死鬼一把拉住,口裡喃吶吶罵道:「你是甚麼人?敢踏老爺這一腳。」鍾馗待要殺他,他又是一個醉漢,只的說道:「俺姓鐘名馗,你待怎麼?」醉死鬼道:「你是大鐘是小鐘,實告俺,俺大鐘也不怕,小鐘也不怕。」鍾馗道:「快些放手,俺要去殺人。」醉死鬼道:「你要擲骰兒麼?俺就一點一鐘買上,任你趕老羊、起搶、夾蛋蛋、打羅羅、翻麼、打正快、丟狗頭、拍金都不怯你。」鍾馗急得暴跳,他只是不放。鍾馗伸起拳來,正要打他,醉死鬼道:「你不擲骰,要猜拳麼?」於是三呀五呀吆天喝地叫個不住。鍾馗又惱又笑,只得儘力撒開。回到庵中,帶過小和尚來問大和尚得下落。
小和尚道:「小僧委實不知。小僧在灰葫蘆山草包營楞睜大王手下,倒也言聽計從,甚是相得。來了一個億斜鬼,與他義氣相投,性情契合,反嫌俺奸鬼不好,因此俺心懷不忿。聞的老爺到此。
指望投了老爺,引兵剿除了他,俺做個山中大王。來時老爺正與黑眼鬼廝殺,被黑眼鬼鑽入眼中,老爺沒法,俺就起了個別圖之念。忽然遇著色中餓鬼,他肯留我,我一者想受用他的產業,二者想謀他得的老婆,所以與他做了徒弟。今日他便混帳,俺便觀風,至於他的下落,實是不知。」鍾馗道:「你既託身與人,就該始終如一,奈何反面事人?其罪一也。既來投人,又遲疑,其罪二也。及至那禿賊收你,你要圖他產業,又謀他婦人,其罪三也。非奸鬼而何?」說畢,一劍斬了。
忽聽庵外吶喊搖旗,如有千軍萬馬之狀。陰兵報道:「一群醉漢不計其數,竟將庵門圍了。為頭的自稱為醉死鬼,要與老爺見陣。」咸淵道:「此輩無大罪惡,誅之不可勝誅。
待俺上前勸他一番,再來定奪。」於是走出庵來,叫醉死鬼答話。那醉死鬼東倒西歪走將過來,道:「請老爺怎麼?」咸淵說:「你衣冠不整,廉恥不顧,沉酣于曲櫱之中,潦倒于懷軍之內,名教中自有樂地,何必乃爾。昔夷狄作酒,大禹飲而甘之曰:『後世必有以酒亡』。
國且必亡,況子身乎?譬如快斧伐枯枝,吾未見其顛撲者。」醉死鬼哈哈大笑道:「你說俺飲酒不是麼?吾聞天有酒星,地有酒泉,人有酒緣。當日堯帝千鐘,孔子百瓢,聖人何嘗不飲酒?至于竹林七賢,莫非飲酒為高?我朝李太白、賀知章等,皆稱飲酒中八仙,果若飲酒不好,就該人人唾之罵之,為甚麼今人稱之頌之耶?俺雖不能稱為酒仙,也甘心做了酒鬼,正是但知醉中趣,莫為醒者傳。」說畢,倒在地下,或高歌,或叫罵,閙個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