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梅乃託死夜遁,變名翁深,字藏若,歷遊楚、蜀、秦、晉九省。過關中,與王弘撰等往還。北至榆林,從寧夏入蘭州。凡十年,獄解,始還。未幾,為仇家所攀,復出亡,龔鼎孳救之,得免。北謁思陵,又東出榆關。還京,會顧炎武,復遊塞外。至太原,訪傅山,結歲寒之盟。爾梅久奔走,歷艱險,不少阻。後見大勢已去,知不可為,乃還沛。寄於酒,醉則罵座。常慨然曰:「吾先世未有仕者,國亡,破家為報仇,天下震動。事雖終不成,疾風勁草,布衣之雄足矣!」遂高歌起舞。泣數行下。居數歲卒。年七十有七。
爾梅博學善詩,有白耷山人集。
萬壽祺,字介若,世稱年少先生,徐州人。與爾梅同郡,又同歲生,同舉鄉試,志節皆
同,既同舉事。南都破,江以南義師雲起。沈自炳、戴之俊、錢邦芑起陳湖,黃家瑞、陳子龍起泖,吳易起笠澤,皆與會師,謀恢復。兵潰,壽祺被執,不屈,將及難,有陰救之者,囚系月餘,得脫。乃渡江歸隱,築室浦西,妻徐、子睿,灌園以自給。髡首被僧衣,自稱明志道人、沙門慧壽,而飲酒食肉如故。時渡江而南,訪知舊,弔故壘。遺民故老過淮陰者,亦輒造草堂,流連歌哭,或淹留旬月。雖隱居,固未嘗一日忘世也。順治九年,卒。
壽祺善詩、文、書、畫,旁及琴、劍、棋、曲、雕刻、刺繡,亦靡弗工妙。爾梅論有明一代書,推為第一。著有隰西草堂集。
初,爾梅、壽祺同謀舉事,一起江北,一起江南,先後相呼應。及事敗,爾梅出走,思得一當。壽祺留江、淮觀世變,不幸先死。爾梅獨奔走三十餘年,亦終無所就。後世稱「徐州二遺民」,常為之太息雲。
鄭與僑,字惠人,號確菴,濟寧人。五歲父歿,母張以祖遺田讓之仲,獨取遺書一篋授僑,曰:「兒讀此,可飽也!」與僑發奮力學,崇禎丙子舉於鄉。時流寇充斥山左,與僑以濟寧為漕艘咽喉地,倡義與城守張世臣、舉人孟瑄併力殺賊,城賴以完。有賊郭升者,將至濟寧州,吏議迎款,囑與僑草表,力拒乃止。及賊至,與僑率鄉人殲之,遂徙家淮陽。
史可法方開府淮上,聞與僑名,奏為儀真令,而吏部以其前守濟寧功,改除揚州府推官。揚州為興平伯高傑列籓地,其將卒多驕橫,稍不當意,抽刀剚人,與僑悉裁之以法。巡按禦史何綸薦以推官監江、海軍,駐通州。
江南失守,與僑奉母之武林,總督張存仁、經略洪承疇奇其才,欲官之,皆謝不起。後歸濟上,立社教授生徒,絶口不談時事。嘗遍遊秦、晉、川、蜀、荊、楚、吳、越諸勝,著有確菴稿、丹照集、爭光集、濟寧遺事、秦邊記要等書。卒,年八十有四。自為壙志。
曹元方,字介皇,海鹽人。父履泰,明兵部侍郎,以忠直著。元方,崇禎癸未進士,南京建號,授常熟知縣。時大學士馬士英擅國政,有薦元方署職方司事者,士英亦藉元方名,冀往謁附己,元方訖不往。上疏言原遵定製補外吏,語侵士英,士英怒,卒與令常熟。常熟為吳中煩劇邑最,當金陵草創,所在兵與民交狃無寧晷。元方措兵餉,惜民力,俱帖然,邑稱治。
金陵敗,棄官歸,履泰先獲譴謫戍,亦適歸。父子相謂,於義不可晏然以居。元方先變姓名,間道入閩,至建寧,謁唐王。即授吏部文選司主事,晉驗封司郎中。頃之,履泰亦由海道至,即授太常卿,晉兵部右侍郎。父子俱以忠義激發,間關來,一時鹹偉之。
當是時,鄭芝龍久以桀寇內附,崇其秩號,姑息為養驕,至是益甚,志叵測。元方抗疏,自請出視江上師,閲封守,欲從外為重內計。得召對,加禦史銜,賜白金,揮涕以行。至浦城,則江上潰兵接踵狼狽下,元方倉卒走,計後圖。履泰從唐王趨贛州,遇兵,投身崖石下,絶復甦。舁至僧舍,展轉至浦城,父子得相見。
履泰疾甚,先歸,旋卒於家。元方聞,乃亟歸,微服挈母及妻子行,寄食旅舍中。久之,事稍定,卜居硤石村,築草堂,自號耘庵。以老卒,年八十有二。
莊元辰,字起貞,晚字頑菴,鄞人,學者稱漢曉先生。賦性嚴凝,不隨人唯阿。崇禎丁醜進士,授南京太常博士。甲申之變,一日七至中樞史可法之門,促以勤王,福王立,議推科臣,總憲劉宗周、掌科章正宸皆舉元辰為首,而馬士英密遣私人致意曰:「博士曷不持門下刺上謁相公?掌科必無他屬。」峻拒之。中旨僅授刑部主事。已而阮大鋮欲興同文之獄,元辰曰:「禍將烈矣!」遽行,未幾而留都亡。
錢肅樂之起事也,元辰破家輸餉,時降臣謝三賓為王之仁所脅,以餉自贖。及肅樂與之仁赴江上,三賓潛招兵,眾疑之。明經王家勤謂肅樂曰:「浙東沿海皆可以舟師達鹽官,倘彼乘風而渡,列城且立潰矣,非分兵留守不可。」肅樂曰:「是無以易吾莊公者。」於是共推元辰任城守事,分兵千人屬之,以四明驛為幕府,家勤及林時躍參其事。元辰日耀兵巡諸堞裡,人呼為「城門軍」,三賓不敢動。乃迎魯王於天台,鄞始解嚴。
晉吏科都給事中,遷太常卿。上疏言:「殿下大仇未雪,舉兵以來,將士宣勞於外,編氓殫藏於內,臥薪嘗之不遑,而數月來,頗安逸樂。釜魚幕燕,撫事增憂,則晏安何可懷也?敵在門庭,朝不及夕,有深宮養優之心,安得有前席借箸之事,則矇蔽何可滋也?天下安危,託命將相,今左右之人,頗能內承色笑,則事權何可移也?五等崇封,有如探囊,有為昔時佐命元臣所不能得者,則恩膏何可濫也?陛下試念兩都黍離麥秀之悲,則居處必不安;試念孝陵、長陵銅駝荊棘之慘,則對越必不安;試念青宮二王之辱,則撫王子何以為情;試念江幹將士列邦生民之困,則衣食可以俱廢。」疏入,報聞。已又言中旨用人之非,累有封駁,王不能用。
時三賓夤緣居要,而馬士英又至,元辰言:「士英不斬,國事必不可為!」貽書同官黃宗羲、林時對雲:「蕞爾氣象,似惟恐其不速盡者,區區憂憤,無事不痛心疾首,以致咳嗽纏綿,形容骨立。原得以微罪,成其山野。」遂乞休。
未幾,大兵東下,乃狂走深山中,朝夕野哭。元辰故美鬚眉,顧盼落落,至是失其面目,巾服似頭陀,一日數徙,莫知所止,山中人亦不復識。忽有老婦呼其小字曰:「子非念四郎邪?」因嘆曰:「吾晦跡未深,奈何?」順治四年,疽發背,戒勿藥,曰:「吾死已晚,然及今死猶可。」遂卒。
王玉藻,字質夫,江都人。崇禎癸未進士,授慈溪知縣。少詹項煜以從逆亡命,玉藻及慈民馮元飈均出其門,遂匿於馮氏。慈人斃煜於水,玉藻置不問。有明士習重闈誼,或以為過,玉藻曰:「吾豈能為向雄之待鍾會哉!夫君臣之與師友,果孰重?」聞者悚然。
金陵破,魯王監國,玉藻乃與沈宸荃起兵,晉禦史,仍行縣。復募義勇,請赴江上自劾,略謂:「今恃以自保者,惟錢唐一江,待北兵渡江而後禦,曷若禦之於未渡之先?臣原以身先之!」乃解縣事,以兵科都給事往軍前。時駐兵江上者,有方國安、王之仁、孫嘉績、熊汝霖、章正宸、鄭道謙、錢肅樂、沈光文、陳潛夫、黃宗羲,鹹各自為軍,兵餉交訌,莫敢先進。既不予玉藻以餉,復陳劃地分餉,又不聽,玉藻乃力請還朝。
既入諫垣,上封事十餘,略謂:「北兵之可畏者在勇,而我軍之可慮者在怯,怯由於驕,兵驕由於將驕。今統兵之將,無汗馬之勞,輒博五等之封,安得不啟以驕心?驕則畏戰,非稍加裁抑,恐無以戢其囂陵之氣。」又謂:「宜用海師窺吳淞,以分杭州北兵之勢。又劉宗周、祁彪佳諸臣,宜加褒忠之典。」以是不為諸臣所喜,乃力求罷職。時元辰為太常,固乞留之,謂:「古人折檻旌直,今令直臣去國,豈國家之福!」玉藻感其言,供職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