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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可憐!我侄兒幾時才得回來?」湘子道:「我聽得他說不回來了。」竇氏道:「他身上衣服何如?日逐吃些恁麼物事?」湘子道:「那湘子效二皇聖父,身穿草衣,日餐樹葉,苦捱時光,像小道一般模樣。」竇氏哭道:「湘子兒,你在他鄉外郡,受這般淒涼苦楚,只你自家知道,你叔父腰金衣紫,那一日不想著你來!」湘子道:「夫人不必啼哭,小道几乎忘了,今早小道起身時節,小湘子曾央我寄有一封家信在此。」竇氏道:「謝天謝地,有了信息,就好着人去尋他了。
先生,我侄兒書信如今在那裡?拿來我 看,重重酬謝先生。」湘子假向腰間摸了一摸,道:「咳!小道因今日起得早了些,在那聚仙石上打個盹,倒失落了小湘子的家書,如何是好!」竇氏道:「我侄兒千難萬難,寄個家信,如何把來失落了?這可是受人之託,終人之事的。」湘子想一想,道:「書信雖故失落,小湘子寫的時節,我曾見來,還記得在此,小道便念一遍與夫人聽罷。」竇氏道:「書是怎麼樣寫的?你快念來,省得我心裡像半空中吊桶,不上不落。」湘子道:“他寫的是《畫眉序》一首,夫人聽小道念來:
兒封母拆書,霜毫未染淚如珠。幼年間,遭不幸,父母雙徂。多虧叔嬸撫遺孤,養育我二八青春富。雖然娶妻房林氏蘆英,拋撇了去出家修行不顧。
算將來六載有餘,煉丹砂碧天洞府。謹附書拜覆,嬸娘萬勿空憂慮,萬勿空憂慮!”
竇氏聽唸書中說話,號啕大哭。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與生離。
今朝忽聞湘子信,高堂老母愈悲啼。
這湘子見竇氏號啕大哭,便打動漁鼓簡板,唱一個《浪淘沙》道:
貧道乍離鄉,受盡了恓惶;拋妻恩愛撇爹娘,萬兩黃金都不愛,去躲無常。
竇氏道:「我看先生身上衣服也沒一件好的,甚是苦惱,沒要緊去出家。」湘子又唱道:身穿破衣裳,百納千行;手中持鉢到門旁。上告夫人慈悲我,乞化齋糧,乞化齋糧。曹溪水茫茫,上至明堂;胎元十日體生香。
身外有身真人現,怕甚無常,怕甚無常。竇氏見說,呵呵笑道:「這般一個艱難道人要化齋糧度日,兀自說嘴誇能。自古來有生必有死,就是佛也不免要涅槃,老君也不免要屍解,你怎麼躲得那『無常』二字?」湘子道:「偏有小道躲得『無常』。」竇氏道:「孔聖留下仁義禮智信,老君留下金木水火土,佛家留下生老病死苦。
你且把佛家那五個字唱一個與我聽。」湘子輕敲漁鼓,緩拍簡板,唱《浪淘沙》道:
生我離娘胎,鐵樹花開,移干就濕在娘懷。不是神天來庇佑,怎得成孩?
竇氏道:「人生在世,老來如何?」湘子唱道:
白髮鬢邊催,漸漸猥衰,腰駝背曲步難移,耳聾不聽人言語,眼怕風吹。
竇氏道:「老來得病如何?」湘子唱道:
得病臥牙床,疼痛郎當,妻兒大小盡掠惶。曉夜不眠連叫苦,拜禱醫王。竇氏道:「死去如何?」湘子唱道:
人死好孤恓,撇下夫妻,頭南腳北手東西,萬兩黃金將不去,身埋土泥。竇氏道:「死去受苦如何?」湘子唱道:
死去見閻王,痛苦徬徨,兩行珠淚落胸膛。上告閻王慈悲我,放我還鄉。
又:
瓜子土中埋,長出花來,紅根綠葉紫花開。花兒受盡千般苦,苦有誰哀?
竇氏道:「卓先生,那浮世上光陰,你道如何?」湘子道:「浮世上急急忙忙,爭名奪利,皆為著一身衣食計,兒女火坑,牽纏逼迫,何日得個了期!古語云:『百歲光陰若火爍,一生身世水泡浮。』尋思起來,人有萬頃良田,日食一升米;房屋千間,夜眠七尺地。何苦把方寸來瞞昧天地,不肯修行,就是那夫妻子母恩愛也有散場的時節。徒然巴巴急急,替人作馬牛,有何益哉!」竇氏道:「卓先生,我侄兒不肯回來,我如今助你些盤纏,勞你捎一個信兒與他,叫他早早歸家,以免我們懸望。
你肯捎去否?」湘子道:「書信替夫人捎去,盤纏小道卻用不着。」竇氏道:「你衣不遮身,食不充口,拿些盤纏去,也省得一路上抄化,為何用不着?」湘子道:「小道有詩一首,呈上夫人。」詩云:
不事王侯不種田,日高猶自抱琴眠。
起來旋點黃金用,不便人間作孽錢。
竇氏道:「怎麼叫做作孽錢?」湘子道:“
官吏錢,都在那濫刑枉問棒頭上打來的;僧道錢,都是哄那十方施主三寶面上騙來的;經紀擔頭錢,都是那摳心挖顙算計得來的;新鮮醃臘行裡錢,都是那戕生好殺害物性命換來的;賭坊、 衏人家錢,都是那沒廉恥、沒禮義拐來的。這都叫作孽錢。
小道那裡用不着。”竇氏怒道:「我好意要助你盤纏,你倒說出這許多嘮叨渾話來。」湘子又吟詩一首道:
怕做公婆懶下船,饑時討飯飽時眠。
風雪雨雪都堪賣,石化金銀土化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