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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知湘子在家依然不開口說話,鄭氏也沒法處置,巴不得他年紀長大,娶了媳婦,度一個種兒,以續韓門香火。看看湘子到了七歲,鄭氏一病身亡,雖虧竇氏竭力殯殮,湘子淚泣亦如成人。竇氏在鄭氏靈柩前拜祝道:「伯伯、姆姆在生為人,死後為神,韓家只得一點骨血,不知為何暗啞?料來不是祖先之不積德,皆因你我隱行有虧,以致如此,望伯伯、姆姆在天之靈保佑韓湘聰明天賜,智慧日增,悔脫災除,關消煞解,庶乎箕裘有紹,世澤長新。」
拜罷,又哭。至夜,竇氏恍惚見鄭氏說道:「孩兒韓湘今日雖不會說話,到了十四歲時他自然會說。我們一家大小,日後都靠他一人提拔,嬸姆且請寬心。」竇氏驚覺,乃是南柯一夢,自思:「姆姆死後英靈若此不昧,湘子決非凡人,且慢慢撫養,看他成人,又作道理。」不題。
卻說退之淹滯在京,囊空裘敝,又接得嫂嫂鄭氏訃音,也不能夠回家,心中無限焦愁。沒奈何捱得過了三科,喜得中了鄉貢進士,鹿鳴晏過,星夜回家。剛剛到了自家門首,撞見啞兒湘子。此時湘子恰好十四歲了,迎着退之道:「叔父恭喜,叔父恭喜。」退之見他說話作揖彬彬有禮,就攜着他手同進屋裡。竇氏出來迎接。相見已畢,退之便問道:「侄兒是幾時說話的?」竇氏道:「自相公出門至今,何曾見他開口。就是姆姆死了,也只見他淚流滿面,何曾聞得哭聲。」退之道:「適纔見我就說叔父恭喜,豈不是會說話的?不肖幸登虎榜,侄兒又喜能言,可謂家門集慶。只是哥嫂早亡,不曾見我登科,看得湘子成人,良為苦耳!」竇氏道:「相公且省煩惱。」湘子從旁插嘴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退之道:「汝不會說話,一向不教汝讀書,為何倒記得聖經賢傳?」湘子道:「侄兒自從那日吃了道士的丸藥,就曉得乾坤消長,日月盈虧,世代興衰,古今成敗,那聖經賢傳總來是口角浮辭,帝典王謨,也不是胸中實際。
九州四海,具在目前,福地洞天,依稀膝下。據侄兒愚見,為人在世,還該超凌三界外,平地作神仙。」退之道:「知識有限,學問無窮,汝這一篇話是自滿自足,不務上進的了,如何是好?必須請一位好先生教汝勤讀詩書,才得功名成就。」湘子道:「侄兒有詩一首呈上叔父。」詩云:
不讀詩書不慕名,一心向道樂山林。
有朝學得神仙術,始信靈丹自有真。
退之道:「這詩是誰人教汝做的?」湘子道:「固當面試,奈何倩人?」退之道:「汝既如此聰明,怎麼說不要讀書?那讀書的身上穿的紫袍金帶,口中吃的是炮鳳烹龍,手執着象牙簡,足着皂朝靴,出入有高車駟馬,寢息有舞女歌姬。喝一聲,黃河水倒流三尺;笑一聲,上苑花爛熳滿林。真個是我貴我榮君莫羡,十年前是一書生也。」湘子道:“我書倒要讀,只是我前生不曾栽種得腰金衣紫的身軀,嚼鳳烹龍的唇舌,乘車跨馬的精神,倚翠偎紅的手段,只好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談經折露枝。
我有小詞,叔父請聽。
詞名:
我愛的是山水清幽,我愛的是柴門謹閉;我愛的小小曲曲,悄悄靜靜茅庵底;我愛的喜孜孜仗數杯,如痴如醉;我愛的日三竿,鼾眠未起。”
退之道:「你說的話不僧不俗,不文不武,都是些詖詞囈語,豈是個成器的人。”湘子道:“叔父聽我道來。」
我若做大人,佩金魚掛紫袍:若做客人,秦莊妄有親;我若讀三史書,也須學車胤;我若做個道人,步霞臥雲。這三人惟道獨尊。
我只待住山林,整絲綸,為道人,草舍茅庵過幾春。巨富的大廈高門,居官的位尊台鼎,都不如草履青巾。
退之道:「小小孩童,本是聰明伶俐,為何甘心做這沿門求乞的勾當?」湘子道:「叔父!你將我做神童看,只恁般小滅人。我將那神童只當兒曹認,大成儒也只當庸人論。富家郎豈是我韓湘子倫。你說道前遮後擁做高官,只怕着一朝馬死黃金盡。」退之道:「任汝說來說去,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聽,只是要汝讀書,改換門閭,光顯父母,我方心滿意足。」湘子道:「叔父不必憂疑,若要改換門閭,光顯父母,有何難處。」退之道:「汝肯向上,才是韓門有幸。學士林圭同我赴京時節,一路上說有女蘆英,年方及笄,許汝為妻。
目下擇個吉日良時,娶過門來,成其夫婦,接續後嗣,我才放心。」湘子道:「謹依叔父嚴命。」當下退之就叫張千去對陰陽先生說道:「我相公要與大叔完親,勞先生擇一個續世益後不將的吉日。」張千領命,走去對那陰陽先生說了。
那先生姓元名自虛,號若有,向年是一個游手游食砑光的人,頭上戴着一頂六楞帽子。一日走在外縣去,被一個戴方巾的相公羞辱了一場,他忿氣不過,道:「九流三教都好戴頂方巾,我就不如你,也好戴一頂匾巾,如何就欺負我?」當時便學好起來,買了幾本星相地理、選擇日子的書,逐日在家中去看,又尋得一本《歷朝綱鑒》,也在家中朝夕唸誦。把這幾本書都記熟了,便在人前之乎也者,說起天話,掉起文袋兒來,誇獎得自家無書不讀,無事不曉,通達古今,諳練世故。只是時運不濟,不曾做得秀才,中得舉人、進士,其實是個三腳貓兒,一件也是不到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