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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吳天榮上了個文華殿中書,他見事體停妥了,便思量衣錦榮歸,誇耀鄉裡。卻討了個蘇杭催趲織造的差,他便起夫馬行牌,一路上虛張聲勢,坐察院、打驛丞。沿途地方官知他是魏監手下的人,都來送下程、折酒席,奉承不迭。他還狐假虎威的來至揚州,坐四人轎,打欽差牌拜院。道、府、縣各官,都來迎接請酒,十分熱閙。舊日相與的朋友也有羡慕他的,也有趨奉他的,也有正人菲薄他的,也有恨他的,也有褒貶他的。他去受賀請客,揚揚得意。
訪得鬱燕玉的母家未曾另適,想起昔日看顧之情,遂送了許多京中禮物。燕玉甚是正氣,見了禮,便罵道:「這害主惡奴,把我一家坑害得家破人亡,他還來送甚麼禮?」連盒子都摔碎了。他父母慌忙拾起來,瞞着他收下,重賞來人。次日,他父親又自去面謝。那吳天榮見燕玉收了他的禮,只認他有情於己,便想要娶他,於是央媒來說合。那媒人原知他們有主僕之分,恐燕玉不肯,便先來向他父母說。他父母道:「論起他這等榮耀,就嫁他也彀了;就是礙着這一點,恐他不肯,又怕人議論。」那媒婆道:「他主人家已沒人了,怕誰議論?姑娘雖是激烈,也不過是一時的性氣,婦人家的水性兒。及他到了那邊,見那等富貴榮華,他就罷了。如今須是瞞着他,我明日去尋個少年標緻人來,把他相一相,只說是個過路官員要娶他做補房,哄得姑娘中了意,你老人家受了財禮,揀個吉日嫁過去,不愁他不成。」老夫妻聽了此言,滿心歡喜。一則怕天榮的勢要,二者又可以多得些財禮,欣然應允。這正是:
可恨虔婆太喪心,無端設下阱機深。
縱教布定瞞天網,難把嬌鸞雛鳳擒。
次日,兩個媒婆來對燕玉道:「恭喜姑娘,喜事到了。如今有個翰林院王老爺,是浙江人,現住在河邊上,有三四號座舡,二三十房家人,新沒了夫人,要娶個補房。昨日叫我們到舡上,親口分付,不論初婚、再醮,只要人品標緻,性格溫柔。那老爺年紀三十上下,人物好不風流俊俏。我們想了一夜,把揚州城都數遍了,除了姑娘,再沒第二個配得過。故此先來通知一聲,隨後老爺就到。姑娘請快些收拾。」燕玉猶假意羞澀,坐著不肯動。他母親忙來撮弄,代他理髩添妝,又買了幾盤點心與媒婆吃了。須臾妝扮完了,果然十分美麗,猶如姮娥離月殿,西子出吳宮。少頃,只聽得門外人聲嘈雜,敲門聲急。媒婆忙來問道:「原來是老爺來了,請進來。」只見門外一乘四轎,打着黃傘遮陽,一對銀瓜,跟着十數個家人,擁着個少年官兒。入來坐下,吃了茶。媒人攙燕玉出來拜見,轉過身來細細看了那官兒,十分歡喜。
問了年紀生日,留下一兩銀子拜錢。家人捧上聘禮:金簪一對,金戒指一對,錦緞二端。燕玉見這人少年貌美,倒也歡喜。
隔了兩日,媒人送過衣服首飾,說定吉日來娶。至期,大吹大擂的娶上船,只見妝奩鋪設極其華麗,有許多丫頭養娘在面前忙亂,卻不見有個新郎進來。外面人聲嘈雜,只聽見討賞錢,傳拜帖,也只得是官府來賀。看看晚了,點上燈燭,將交更時,丫頭伴婆收拾床鋪,都出去了。少刻,新郎進艙來,叫丫頭脫了靴。
燕玉留心偷看,卻是個鬍子,不似那少年的模樣,心中甚是疑惑。忽想道:「不要是被那兩個乞婆哄了?」少刻,丫頭出去,新郎執着燭到房艙裡來,揭起幔子,將燭放下,便來摟抱燕玉。燕玉抬頭一看,才認得是吳天榮,心中不覺大怒,猛把手一推。那天榮未曾防備,一交跌倒。
燕玉厲聲罵道:「你這欺心害主的惡奴!害了主人全家的性命,今日又要奸占主母麼?」走到妝台邊拿起手鏡來,劈頭打下,把天榮的頭也打破了,大喊大罵。伴婆使女們忙將天榮扶起,再來勸新人時,燕玉已站在艙外,高聲叫道:「兩岸上並過往貴官客商聽者:惡奴吳天榮,是徽州吳養春的家人。他送了主人一家性命,今又要逼姦主人之妾鬱氏。皇天后土有靈,快來共殺此賊!」言畢向河裡一跳。可憐:
玉碎花殘邗水濱,無漸金谷墜樓人。
香魂不逐東風散,好擬湘靈作後身。
吳天榮見逼死了燕玉,忙分付放舟南下。次日,揚州人都傳遍了。鬱氏父母知道,趕到鎮江攔住放潑,要進京去告狀。天榮忙尋人與他講說,掯詐了二三千金方回。
天榮一路上沒情沒緒的,也不似以前的威勢。到了杭州,上公館清查織造錢糧,李實將上樣的厚禮饋送他,公館供應無一不豐美。先催了賞邊的緞匹與天榮去。每年解京緞匹的舊例,除承運庫墊費外,應有司禮監茶果銀三千兩。
魏臨便在這上面市恩,將此項蠲免了。眾機戶便乘機鑽謀他掌家道:「魏祖爺雖免了茶果銀兩,無奈承運庫還勒索加增。求爺回去分付庫上,莫似以前需索,小人們萬代沾恩。窮機戶無可報答,只好各家供奉祖爺的長生牌位,終日燒香,祝祖爺福如山海,壽比岡陵。」那掌家道:「你們家裡供奉牌位,難道祖爺往你們小戶人家去受享?你們感祖爺的恩德,何不代祖爺建個生祠,與萬人瞻仰。」眾機戶道:「爺說得是,我們回來便擇地開工。」
那掌家得了他們的錢,到京時就代他們懇求忠賢。忠賢是個好奉承的人,便歡喜道:「既然機戶們感戴咱要建生祠,這也是他們的好意。你去對庫上說,他們連年苦了,將就些收了罷。」此言一出,庫上怎敢留難?解戶也省許多使費。及回到杭州時,你有我無,眾心不齊,便把這建祠的事就擱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