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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知縣又叫傳民壯頭。下面答應一聲,又上來一人,也是一條彪形大漢。但見這人生得:
赤黃眉橫排一字,雌雄眼斜鬥雙睛。渾身筋暴夜叉形,骨頭臉縐紋侵鬢。襄肚閙妝真紫,絲縧斜拽深青。威風凜凜氣如雲,河北馳名胡鎮。
這胡鎮乃大名府人,也只在三十餘歲,充當本縣民壯頭,上堂叩頭聽令。田知縣分付道:「才奉撫院大老爺的憲牌,着本縣示禁白蓮、無為等教。我聞得此地多有講經聚眾之事,特差你二人領這告示,去各鄉鎮會同鄉保張掛,傳諭居民,各安生理,毋得容隱說法惑眾之人並游食僧道。十家一保,犯者同罪。你們與地保若受臓容隱,一定重處。」叫書吏取告示,交與二人領去。
兩個人出了衙門,到巡風亭,聚集他手下的副役說知。內中一個說道:「燒香做會,合縣通行。惟有嶧山村劉家莊上,每年都要做幾回會,這事如何禁得住?這也是做官的多事,他又不害你甚麼事,禁他做甚麼!」張治道:「上命差遣,我們也不得不去走走。」各人回去收拾。
次早,各人備了馬,帶幾個伴當出東門來。二人在路上商議道:「我們這裡竟到劉家莊去,只他一家要緊,別家猶可。」不一時,已到劉家莊前。
莊客見是差人,忙去報與莊主。張治等下了馬,莊客請到廳上坐下。少頃,裡面走出一個青年秀士來,卻也生得魁偉,但見他:
磊落襟懷稱壯士,罡星又下山東。文才武略盡深通。立身能慷慨,待士有春風。仗義疏財人共仰,聲音響若洪鐘。腰間長劍倚崆峒。渾如宿山虎,綽號獨須龍。
這莊主姓劉名鴻儒,年方二十六歲,乃劉天祐之子。自幼讀書,愛習槍棒,慣喜結交天下豪傑。人有患難,他卻又仗義疏財,家中常養許多閒漢。是日聞莊客報,即出廳相見。與二差見過禮,坐下問道:「二位枉顧,必有見教。」
張治道:「無事不敢輕造。今早大爺接得撫院憲牌,禁止燒香聚會等事。發下告示,着我二人知會各鄉保,不許坐茶、講經、做會,一則恐妖言惑眾,二則為花費民財。不許容留遊方僧道,要各具結狀,十家一保,因此特來貴莊報知。」遂取出告示,拿了一張遞與劉鴻儒看。只見上寫着:
巡撫山東等處地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七級紀錄十次王為嚴禁左道,以正風化事:照得鄒魯乃聖賢之邦,風俗素皆醇正,人存忠孝,家事詩書。近有一等隱怪之徒,倡為邪說,倚佛為名,創為燒香聚會之事,立無為、白蓮、混同等教,名雖各異,害則相同。一人倡首,千百為群,玉石不分,男女混雜,滅絶名教。任其邪淫姦盜之謀,鼓惑愚蒙。證以生死輪迴之說,蔽其耳目,中其膏盲。萬里可聚,積愚成亂。所謂惑世盜名充塞仁義者,莫此為甚。至于破財生亂,深可痛恨。除已往不究外,特刊成告示,分佈各州縣鄉村市鎮懸掛,曉諭居民人等。俟後再有此等奸民,容留遊方抄化僧道,仍前怙惡不悛,着該地保隨時報縣,嚴拿究治。該州縣逐月稟報,不時巡查。如有司容隱故縱,查出,定行參處,地保拿究,決不輕貸。有人出首者,該有司賞銀三十兩。
須至告示者。
天啟元年十一月日示
劉鴻儒笑道:「俱是迂儒之見,做官的也要從民之便。小莊一年也做好幾次會,寒家已相傳四代,就沒有見亂在哪裡。」胡鎮道:「小弟也料得不能禁止,只是新官初到,也要掩密些,避避風頭。自古道:」官無三日緊。‘淡下來就罷了。「莊客擺上酒飯來,吃畢,二人起身。劉鴻儒取出十兩銀子來相送。二人道:」我們素手而來,忝在教下,厚賜斷不敢當。「鴻儒道:」些須之物,何足掛齒。此事拜煩遮蓋。「張治道:」小弟也常要來赴會,只是寂密些要緊,內裡事在我們二人。“收了銀子,辭別出去。
劉鴻儒回內,覺得心神不寧。走到書房,與先生閒談。這先生姓葉名晉,是本縣秀才。因問道:「才縣差下來,有甚事?」鴻儒道:「撫台發下告示,要禁做會的事,甚是嚴緊!新縣尊沒擔當,故此叫他們下來攪擾。」葉晉道:「聞得老兄已去請憨山禪師開講,這卻怎處?」鴻儒道:“我正籌畫此事。
今已收了許多錢糧,遠近皆知。如之奈何?“
說話間,只見莊客報道:「門外有個僧人要見。」鴻儒道:「有便齋與他一頓。我沒心緒,不會他。」莊客去了一會,又來說道:「那和尚說,有憨山大師的書子,要面交與爺的。」鴻儒道:「請的人尚未回來,他到先有書子來了。」於是出來相會。“只見這僧人真個有些異樣:
頭戴左笄帽,身披百衲衣。
芒鞋騰霧出,錫杖撥雲歸。
腹隱三乘典,胸藏六甲奇。
洪眉兼大鼻,二祖出番西。
劉鴻儒迎到廳上,見禮坐下,「請問老師寶山何處?求賜法號?」和尚道:「貧僧草字玉支,家世西蜀。少時曾歷游名山,在伏牛戒壇禁足已二十年矣。憨師因患目不能來,故托山僧來貴處,以了檀越勝會。」袖中取出憨山書子來,遞與劉鴻儒。鴻儒拆開看時,卻是一首詩,上寫道:
珍重中峰老玉支,好將慧力運金篦。
卯金合處龍華勝,得意須防着赭衣。
鴻儒看罷,不甚明白,忙叫辦齋,請葉先生來陪。吃畢,問他些經文要指,靜定宗乘。那玉支應對如流,辭旨明暢。鴻儒十分歡喜,夜分時親送到庵堂宿歇。
次日與葉先生商議道:「憨山不來,薦玉支來,倒也有些道行。只是官府嚴禁,奈何?一則收了許多錢糧,何以回人;再者,恐難再得這樣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