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李秀終是個機巧的人,雖然一時窩藏林澹然在家,心中時時擔著血海于系,凡一應來往的人,俱留心察言觀色,以妨漏泄。這陳阿保心下有了三百兩銀子打攪,一刻也把持不定,吃罷酒飯,即站立門首獃想。麵皮變色。李秀故意把些閒話挑撥他,陳阿保口雖答應,卻是半吞半吐,有前沒後。
李秀心下甚是疑惑,一面門前做着交易,一面款住陳阿保,不放他走開。捱至天晚,燙了幾壺好酒,切了一盤熟牛肉,上了門扇,叫陳阿保到後邊房裡,坐下飲酒。陳阿保道:「今日為何叨主人盛設?」李秀道:「你且吃酒,有一樁心腹事,要和你商議,特意請你酌一杯。」陳阿保又吃了幾碗,問道:「主人委實有什麼事分付小人?講明了吃得下。」李秀道:「你今日進城買酒藥,可聽得有甚新聞異事麼?」陳阿保暗想道:「這廝問我甚的新聞,必有緣故,不如將機就機,把幾句言語試探他,看他如何回答。」即應道:「別無什麼新聞,但主人藏留那夜買酒的和尚在家,甚是干係。日前止見巡捕捱查,不知道有甚賞銀。今日小人進城,聞人傳說,有人拿得林和尚者,官給賞銀三百兩。
我也有些不信,想官府要這住持得緊,故將此言哄人,若見了林住持時,又捨不得三百兩了。」李秀綽口道:「怎的哄人?血瀝瀝榜文各門張掛,有了林住持,自然當官領賞。今正為這三百兩銀子,與你計議。那夜林太空買酒之時,我已認定他了。
他告訴逃奔一事,我想是朝廷重犯,故假意款留住了,希圖一場富貴,親無心腹之人可以行事,故此躊躕不決。」陳阿保此時已有幾分酒意,不覺笑道:「不瞞主人講,小人初意正欲首告林太空出來,請受那賞錢享用,但恐連累主人,因此不敢發動,不期主人先有此心。」李秀拍手笑道:「我不為此銀子,留這林和尚在此何用?我和你明早同去出首,領的賞銀,我得七分,你得三分。」陳阿保道:「若主翁肯挈帶小人時,得來賞銀,任憑分派,小人焉敢討論。」李秀道:「既與你同行出首,財帛必要分明。我留養着他,該得二百兩,你得一百兩,方見公道。但此事切要機密,不可泄露。」陳阿保道:「主人分付,焉敢漏泄。」
二人又吃了數壺酒,陳阿保被李秀灌得大醉,斜倒在桑木凳上,齁齁的睡着了。李秀用繩索縛住了手腳,將房門鎖上,忙進臥房,移開廚,掇過石板,跳下窖子裡,見林澹然細道其事。又道:「這廝被我將酒灌醉了,鎖在房內,特來和爺爺酌議。」林澹然嘆氣道:「事已到頭,亦難迴避。」李秀道:「不是這等說。小人先把這狗男女殺了,爺爺另生計較,脫離此處便了。」林澹然道:「這一場禍患,皆由前生種成罪孽,今世領受。俺今生死聽天,大數由命,豈可妄害他人性命?煩足下與尊閫整頓些乾糧,待夜闌人靜,俺只索離此遠去。
惟慮難脫虎口,這也聽其自然,若稍遲緩,立刻必遭大禍,連你一家送了性命。」李秀忽然垂下淚來道:「小人只是捨不得恩人遠去,便是我一家受害,亦所甘心情願。」林澹然道:「不然,害了你一家,仍救俺不得,彼此受累,有何益哉?或者脫得此難,日後還有相見之期,也未可知。若不放格去時,畢竟你俺皆遭羅網,那時海之無及。
俺卻罷了,你須無辜,何苦何苦!」有詩為證:
要出天羅地網,怎辭宿水饗風。
騏驥豈拘駑櫪,鳳鸞肯鎖營籠?李秀拭淚,轉入廚房,和渾家安排炊餅乾糕果食之類,盛貯一袋。卻才齊備,又早三更天氣。林澹然問李秀取了一方皂帕包了頭,帕上又戴一頂矮檐黑色氈帽,身上着一領青佈道袍,腳下穿一雙軟底布鞋,飽饗酒飯,提了禪杖,背了包裹,辭別李秀。李秀送到門前,再三囑付:「路上小心,前途保重。」林澹然道:「感承厚情,他日再圖相見。」李秀又不敢送遠,二人在門首揮淚而別。有詩為證:
執手臨歧淚滿襟,感恩報德諾千金。
村夫反有英豪志,愧殺忘恩負義人。
且說林澹然夜深逃難,取路望西北而行。此是鄉村僻地,又無月色星光,顧不得腳步高低,忙忙地走了半夜。漸漸城樓鼓罷,野寺鐘鳴,又早天色將曙。林澹然欲尋一個藏身的去處,待至天晚再行。
轉進山弄,遠遠望見一夥樵夫,三三兩兩,口裡唱着歌兒,都上山來砍柴。林澹然不敢行動,將身閃入山崗之下,讓那樵夫過去。忽見一座破窯,澹然想道:「在此可以安身。」低頭走入,放下包裹禪杖,揀一塊沒草處坐了。
打開包裹,取些乾糧吃了,鋪開衣服,在地上權睡。直到夜靜,依舊取路而行。
再說李秀送林澹然出門之後,心中怏怏不樂,和渾家商量道:「林長老雖然去了,陳阿保這廝怎生發付他?欲待殺了,又恐惹禍;不殺時,酒醒後聲揚起來,難免這場爭閙,怎麼是了?」渾家道:「清平世界,怎講這殺人的話。如今林長老已去,看這廝醒來怎的講。便出首到官,差人搜捕,又無本犯,可以廝賴。那時還要問他一個捏情虛詐的罪哩,怕他怎地!」李秀聽了渾家言語,執燈開了側屋,輕輕將陳阿保繩索解了,自收拾和渾家回房歇息。
這陳阿保被酒灌醉,一覺睡着了,從凳上滾落地下。直到天色微明,看看酒醒,覺得身上隱隱的寒冷,手腳有些麻木。將手摸一摸,卻睡在地上。口裡道:「卻不作怪!」雙手將眼睛擦了幾下,一骨碌爬起看時,乃是桑木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