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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領着路,沿著西邊池邊石徑,轉人一個小院落,面南三間小廳,卻是上下兩層。荷生站在院中,那小丫鬟先去打起湘簾,采秋便讓荷生進去,上首椅上坐了。采秋自坐在靠窗椅上,說道:「昨辱高軒枉顧,適因為家母還願,所以有慢」,尚未說完,荷生早接着笑說道:「不敢,不敢!今日得睹芳姿,已為萬幸。」采秋道:「昨日不是同劍秋來麼?」荷生道。
「那是敝同年。今日急於過訪,故此未去約他。」采秋過:「劍秋月前到此,談及韓老爺文章風采,久已傾心。」
荷生聽到此。便急問道:「劍秋怎麼說呢?」采秋正要答應,荷生重又說道:「還有一言,我們一見如故,以後不可以老爺稱呼,那便是以俗客相待了。」采秋笑道:「能有幾個俗客到得這春鏡樓來?」荷生道:「正是。我們何不登樓一望?」采秋便命丫鬟引着,從左首書架後,上個扶梯,兩邊扶手欄干均用素綢纏裹。
荷生上得樓來,只見一帶遠山正對著南窗,蒼翠如滴。此時采秋尚未上樓,便往四下一看,這樓系三間中一間,南邊靠窗半桌上一個古磁器,盛滿水,斜放數枝素心蘭、水梔等花;上首排着一張大理石長案,案上亂堆書本、畫絹、詩箋、扇葉,和那文具、畫具;東首窗下襬着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張梅花斷紋的古琴。隨後聽著扶梯上弓鞋細碎的響,采秋也上來了。
此時荷生立在窗前,采秋正對著明窗,更顯得花光倒聚,珠彩出生。頭上烏雲壓鬢,斜答着兩個翠翹,身上穿件淡青春羅夾衫,繫著一條水綠百折的羅裙。因上樓急了,微微的額角上香汗沁出,映着兩須微紅,更覺比呂仙閣見時,又添了幾分嬌艷。便讓荷生坐在長案邊方椅上,自己坐在對面。
那侍兒送上兩鐘龍並茶,采秋接過,親手遞給荷生。荷生一面接茶,一面瞧這一雙手:豐若有餘,柔若無骨,宛然玉筍一般。怕采秋乖覺,只得轉向侍兒,說道:「你芳名叫做什麼?」采秋道:「他叫紅豆。」荷生道:「娟秀得很。
婢尚如此,何況夫人,北地胭脂,自當讓君獨步!」
采秋道:「過譽不當。我知並門《芳譜》,自有仙人獨步一時了!」荷生笑道:「這是女學士不肯就征,盲主司無緣受謗!」采秋笑道:「這也罷了。」半晌,又說道:「兒家門巷,密邇無雙,幾番命駕,恐未必專為我來。」荷生正色道:「這卻冤煞人了!江上采春,一見之後,正如月自在天,雲隨風散,不獨馬纓一樹不識門前,就是人面桃花,也無所謂劉郎前度。」
荷生正要往下說,采秋不覺齒粲起來,雙波一轉道「說他則甚。」遂將荷生家世蹤跡問起來。荷生便將怎樣進京,怎樣會試不第,怎樣不能回家,怎樣到了軍營說了。采秋道:「此刻的意思,還是就借這軍營出身,還是要再赴春闈呢?」荷生便蹙着眉道:「元宵一戰,本系僥倖成功。
我本力辭保薦,怎奈經略不從,其實非我心所願。」采秋點頭道:「是。」隨又嘆道:「淮陰國士,異日功名自在蘄王之上。在弱女子,無從可比梁夫人。
所幸詩文嗜好,結習已深,倘得問字學書,當亦三生有幸。不識公門桃李,許我杜采秋連隊春風、參人末座否?」荷生笑道:「這太謙了。」
先是荷生一面說話,一面將案上書本、畫絹亂翻;這會卻檢出一張扇頁在手,是個畫的美人。便取筆向墨壺中微徽一蘸,采秋倚案頭,看他向上面端端楷楷的,寫了一首七絶,道:
淡淡春衫楚楚腰,無言相對已魂銷。
若教真貯黃金屋,好買新絲綉阿嬌。
款書「荷生題贈采秋女史」八字。寫畢,說道:「貽笑大方!」又撫着琴道:「會彈麼?」采秋道:「略知一二。」荷生道:「遲日領教吧。」便走了。
以後劍秋知道,好不訕笑一番。正是: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
無曲中意,有弦外音。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接家書旅人重臥病 改詩句幕府初定情
話說痴珠移寓汾神廟之後,腳疾漸漸痊癒。謖如因元夕戰功,就擢了總兵,游鶴仙加了提督銜,顏、林二將也晉了官階,遂與合營參游議定,公請痴珠辦理筆墨,每月奉束二百金、薪水二十兩,就借秋華堂作個辦事公所。便有許多武弁都來謁見,倒把痴珠忙了四五日。
自此秋華堂前院搭了涼棚,地方官驅逐閒人,不比從前是個游宴之所。痴珠卻只寓汾神廟西院,撤去碑板,把月亮門作個出人之路。又邀了兩個書手:一姓蕭名祖酇,字翊甫;一姓池名霖,字雨農。小楷都寫得很好,便請他們住在堂後兩間小屋。
這西院中槐陰匝地,天然一張碧油的穹幕,把前後窗紗都映成綠玻璃一般。屋裡爐篆微熏,瓶花欲笑,藥香隱隱,簾影沉沉。痴珠日手一編,雖蒿目時艱,不斷新亭之淚,而潛心著作,自成茂苑之書,倒也日過一日。偶有煩悶,便邀心印煮茗清談,禪語詩心,一空塵障。
時而李夫人饋遺時果名花、佳餚舊醖;或以肩輿相招至署,與謖如論古談兵,指陳破賊方略;間至後堂,團圓情話,兒童繞膝,婢仆承顏,轉把痴珠一腔的塊磊,漸漸融化十之二三。
到了六月初,起居都已照常。收了兩個家人:一喚林喜,一喚李福。謖如又贈了一輛高鞍車,一匹青騾。這日正在研朱點墨,忽節度衙門送到自京遞來家報,好不歡喜。
及至拆開,頓慘然,淚涔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