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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菜市街,轉入愉園那條小衚衕,正要下馬,便遇著杜家保兒說道:「姑娘還願去了,歐老爺同這位老爺進去吃一鐘茶,歇歇吧。」荷生道:我不去了。”劍秋氣極了,說道:「今天見不了這個人,我也要你見見他的屋子。」便先自下馬,和荷生步行,轉了一圈,便是愉園。
保兒領着走進園來,轉過油漆粉紅屏門,便是五色石徹成灣灣曲曲羊腸小徑。才到了一個水磨磚排的花月亮門,保兒站住,說道:「有客!」裡面走出一個垂髻丫鬟,保兒交代了。荷生、劍秋隨那丫鬟進得門來,卻是一片修竹茂林擋住,轉過那竹林,方是個花門。見一所朝南客廳,橫排着一字兒花牆,從花牆空裡望去,牆內又有幾處亭榭。
竹影蕭疏,鳥聲聒噪,映着這邊庭前罌粟、虞美人等花,和那蒼松、碧梧,愈覺有致。
轉到花廳前面,是一帶雕欄,兩邊綠色玻璃,中間掛一繹色紗盤銀絲的帘子。丫鬟把簾掀開,兩人進得廳來,隨便坐下。見上面一個匾額,是梅小岑寫的「清夢瑤華」四字。上面掛着祝枝山四幅草書,兩邊是鄭板橋墨跡,云:
小飲偶然邀水月,滴居擾得住蓬萊。
中間一張大炕,古錦斑斕的鋪墊。几案桌椅,盡用湘妃竹湊成,退光漆面。兩邊四座書架,古銅彞鼎,和那秘書法帖,縱橫層疊,令人悠然意遠。荷生笑道:「倒像個名人家數!」
只見兩個清秀丫鬟,年紀十二三歲,衣服雅潔,遞上兩鐘茶,笑嬉嬉的道:「我娘呂仙閣還願去了,失陪兩位老爺,休怪哩。」荷生見了丫星說出「呂仙閣」三字,心中一動,便問道:「這是什麼時候許的願心?」丫鬟說道:「就是我媽病重那幾天許的。」劍秋道:「你媽這會大好了麼?」丫鬟道:「前個月十七八這幾天,几乎不好,我娘急得要死。如今托老爺們福,大好了。」荷生想道:「我逛呂仙閣那天,不是四月十八麼?難道那麗人就是采秋?你看他住的地方如此幽雅,不是那麗人,還有誰的?」便笑向劍秋道:「非有卞和之明,不能識荊山之壁;非有范蠡之智,不能進薴蘿之姝。是你和小岑來往的所在,這人自然是個仙人了!」劍秋也笑道:「你如今還敢說我撒謊麼?」荷生笑道:「其室則邇,其人甚遠。」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向博古廚,將那書籍字帖翻翻,卻都是上好的。
劍秋一面跟着荷生也站起來,一面說道:「人卻不遠,只要你誠心求見吧。」就也看看博古廚古董書帖。停了一會,把茶喝了。劍秋便向那兩個丫鬟道:「你娘的屋子,這回投在水榭,還是在樓上哩?」丫鬟道:「我娘要等荷花開時,才移在水榭,如今現在春鏡樓。」荷生道:「好個『春鏡樓』三字!不就是從這裡花牆望去那一所麼?」劍秋笑道:「那是他的內花廳。從內花廳進去,算這園裡正屋,便是所說的水榭。由水榭西轉,才是他住的春鏡樓哩。」
又閒話了半晌,采秋還不見來。荷生向劍秋道:「我今日飯後,營中公事不曾勾當,就被你拉到這裡來,改天我過你,再來作一日清談,如今去吧。」劍秋就也移步起來。只見那丫鬟道:「歐老爺,這位老爺高姓?我娘回來,好給他知道。」荷生笑吟吟的道:「你娘回來,說我姓韓,字荷生,已經同歐老爺奉訪兩次了。」丫鬟道:「老爺,你這名字很熟,我像那裡聽過來。」那一個丫鬟道:「年頭人說,滅那回子三十多萬人,不是個韓荷生麼?」這一個丫鬟便道:「我忘了!真是個韓荷生。」劍秋笑向荷生道:「你如今是個賣藥的韓康伯。」荷生也笑着,借劍秋走了。
這晚采秋回家,聽那丫鬟備述荷生回答,便認定目仙閣所遇見的,定是韓荷生。荷生回營,細想那丫鬟的話及園中光景,與那呂仙閣麗人比勘起來,覺得劍秋的話句句是真,也疑呂仙閣所見的,定是采秋。
次日,扶不到三下鐘,便獨自一人來到愉園。采秋也料荷生今日是必來的。外面傳報進來,叫請人內花廳。便是昨日遞茶那個丫鬟,笑盈盈的領着荷生,由外花廳到了一個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門,進內,四面遊廊,中間朝東一座船室,四面通是明窗,四角蕉葉形四座門,系楠木退光漆綠的。
室內系將十二個書架疊接橫陳,隔作前後三層。第三層中間掛着一個白地灑藍篆字的小橫額,是「小嫏huan」三字。北窗外,一堆危石在成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種數百竿鳳尾竹,映着紗窗,都成濃綠,上接水榭。遙見池水粼粼,荷錢疊疊。
荷生此時只覺得芙香撲鼻,竹影沁心,林風蕩漾,水石清寒,飄飄乎有凌雲之想。那丫鬟不知幾時去了。又有一個丫鬟跑來,荷生一瞧,正是呂仙閣所遇的十四五歲侍兒。便笑吟吟的問道:「你認得我麼?」那侍兒卻笑着不答而去。
又停一回,遠遠聽得環珮之聲,卻不知在何處。
荷生站起來,從向北紗窗望去,只見那侍兒扶着采秋,帶著兩個小丫鬟,從水榭東廊,裊裊婷婷向船室東北角門來,正是呂仙閣見的那個美人。人影尚遙,香風已到,不知不覺的步人第三層船室等着。那侍兒已推開蕉葉的門,采秋笑盈盈的說進來道:「原來就是韓老爺,我們在呂仙閣早見過的。倏忽之間,竟隔有一個多月了。」荷生這會覺得眉飛色舞,神采愈奕奕有光,只是口裡轉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答道:「不錯,不錯!我是奉訪三次了。」采秋笑道:「請到裡面細談罷。」說著,便讓荷生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