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頁
朱導江言,有妻服已釋,忽為禮懺者,意甚哀切,過于初喪。問之,初不言所親,或私叩之,乃泫然曰:亡婦相聚半生,初未覺其有顯過,頃忽夢至冥司,見女子數百人,鎖以銀鐺,驅以骨朵,入一大官署中。俄聞號呼淒慘,慄魄動魂,既而一一引出,併流血被骭,匍匐膝行,如牽羊豕。中一人見我招手,視即亡婦,驚問何罪至此,曰:坐事事與君懷二意,初謂家庭常態,不意陰律至嚴,與欺父欺君竟同一理,故墮落如斯。
問二意者何事,曰:不過骨肉之中私庇子女,奴隷之中私庇婢媼,親串之中私庇母黨,均使君不知而已。今每至月朔,必受鐵杖三十,未知何日得脫,此纍纍者皆是也。尚欲再言,已為鬼卒曳去,多年伉儷,未免有情,故為營齋造福耳。夫同牢之禮,於情最親,親則非疏者所能間;敵體之義,于分本尊,尊則非卑者所能違。
故二人同心,則家庭之纖微曲折,男子所不能知,與知而不能自為者,皆足以彌縫其闕。苟徇其私愛,意有所偏,則機械百出,亦可于耳目所不及者,無所不為。種種釁端,種種敗壞,皆從是起,所關者大,則其罪自不得輕。況信之者至深,托之者至重,而欺其不覺,為所欲為,在朋友猶屬負心,應干神譴,則人原一體,分屬三綱者,其負心之罪,不更加倍蓰乎?尋常細故,斷以嚴刑,因不得謂之深文矣。
*****
人情狙詐,無過于京師。余嘗買羅小華墨十六鋌,漆匣黯敝,真舊物也。試之,乃摶泥而染以黑色,其上白霜,亦庵于濕地所生。又丁卯鄉試,在小寓買燭,藝之不燃,乃泥質而冪以羊脂。
又燈下有唱賣爐鴨者,從兄萬周買之,乃盡食其肉,而完其全骨,內傅以泥,外糊以紙,染為炙爆之色,涂以油,惟兩掌頭頸為真。又奴子趙平以二千錢買得皮靴,甚自喜,一日驟雨,著以出,徒跣而歸。蓋靿則烏油高麗紙,揉作縐紋,底則糊粘敗絮,緣之以布。其他作偽多類此。
然猶小物也,有選人見對門少婦甚端麗,問之,乃其夫游幕,寄家于京師,與母同居,越數月,忽白紙糊門,全家號哭,則其夫訃音至矣。設位祭奠,誦經追薦,亦頗有弔者。既而漸鬻衣物,雲乏食且議嫁,選人因贅其家,又數月突其夫生還,始知為誤傳凶問。夫怒甚,將訟官。
母女哀籲,乃盡留其囊篋,驅選人出。越半載,選人在巡城御史處,見此婦對簿,則先歸者乃婦所歡,合謀挾取選人財,後其夫真歸而敗也。黎丘之技,不癒出愈奇乎?又西城有一宅,約四五十楹,月租二十餘金,有一人住半載余,恆先期納租,因不過問一日,忽閉門去,不告主人。主人往視,則縱橫瓦礫,無復寸椽,惟前後臨街屋僅在,蓋是宅前後有門,居者于後門設木肆,販鬻屋材,而陰拆宅內之樑柱門窗,間雜賣之,各居一巷,故人不能覺,累棟連甍,搬運無跡,尤神乎技矣。
然是五六事,或以取賤值,或以取便易,因貪受餌,其咎亦不盡在人。錢文敏公曰:與京師人作緣,斤斤自守,不入陷阱已幸矣。稍見便宜,必藏機械,神奸巨蠹,百怪千奇,豈有便宜到我輩。誠哉是言也。
*****
王青士言,有弟謀奪兄產者,招訟師至密室,篝燈籌畫,訟師為設機布阱,一一周詳,並反間內應之術,無不曲到。謀既定,訟師掀髯曰:令兄雖猛如虎豹,亦難出鐵網矣,然何以酬我乎?弟感謝曰:與君至交,情同骨肉,豈敢忘大德。時兩人對據一方幾,忽幾下一人突出,繞室翹一足而跳舞,目光如炬,長毛毿毿如蓑衣,指訟師曰:先生斟酌,此君視先生如骨肉,先生其危乎?且笑且舞,躍上屋檐而去。二人與侍側童子並驚仆,家人覺聲息有異,相呼入視,已昏不知人。
灌治至夜半,童子先蘇,具述所聞見,二人至曉乃能動,事機已泄,人言藉藉,竟寢其謀。閉門不出者數月。相傳有狎一妓者,相愛甚,然欲為脫籍,則拒不從,許以別宅自居,禮數如嫡,拒益力。怪詰其故,喟然曰:君棄其結髮而匿我,此豈可托終身者乎?與此鬼之言,可雲所見略同矣。
*****
張夫人,先祖母之妹,先叔之外姑也,病革時顧侍者曰:不起矣,聞將死者見先亡,今見之矣。即而環顧病榻,若有所覓。喟然曰:錯矣。俄又拊枕曰:大錯矣。
俄又瞑目嚙齒,掐掌有痕,曰:真大錯矣。疑為譫語,不敢問。良久,盡呼女媳至榻前,告之曰:吾向以為夫族疏而母族親,今來導者皆夫族,無母族也。吾向以為媳疏而女親,今亡媳在左右,而亡女不見也。
非一氣者相關,異派者不屬乎?回思平日之存心,非厚其所薄,薄其所厚乎?吾一誤矣,爾曹勿再誤也。此三叔母張太宜人所親聞,婦女偏私,至死不悟者多矣,此猶是大智慧人,能回頭猛省也。
*****
孔子有言,諫有五,吾從其諷。聖人之究悉物情也。親串中一婦,無子而陰忮其庶子,侄若婿又媒櫱短長,私黨膠固,殆不可以理喻。婦有老乳母,年八十餘矣,聞之,匍匐入謁,一拜,輒痛哭曰:老奴三日不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