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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支機別贈,不憚牽牛妒乎?又哂曰:公太放言,殊未知其審。凡女則如季姬鄶子之故事,可自擇配,婦則既有定偶,弗敢逾防。若夫贈芍采蘭,偶然越禮,人情物理,大抵不殊,固可比例而知耳。問或居人家,或居曠野,何也?曰:未成道者,未離乎獸,利於遠人,非山林弗便也。
已成道者,事事與人同,利於近人,非城市弗便也。其道行高者,則城市山林皆可居,如大富大貴家,其力百物皆可致,住荒村僻壤與通都大邑。一也。師退與縱談其大旨,惟勸人學道,曰:吾曹辛苦一二百年,始化人身,公等現是人身,功成已抵大半,而悠悠忽忽,與草木同朽,殊可惜也。
師退腹笥三藏,引與談禪,則謝曰:佛家地位絶高,然或修持未到,一入輪迴,便迷卻本來面目,不如且求不死,為有把握。吾亦屢逢善知識,不敢見異而遷也。師退臨別曰:今日相逢,亦是天幸,君有一言贈我乎?躊躇良久曰:三代以下,恐不好名,此為下等人言。自古聖賢,卻是心氣和平,無一毫做作,洛閩諸儒,撐眉弩目,便生出如許葛藤,先生其念之。
師退憮然自失。蓋師退崖岸太峻,時或過當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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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文達公言,嘗聞諸石東村曰:有驍騎校,頗讀書,喜談文義,一夜寓直宣武門城上乘涼,散步至麗樵之東,見二人倚堞相對語。心知為狐鬼,屏息伺之,其一舉手北指曰:此故明首善書院,今為西洋天主堂矣,其推步星象,製作器物,實巧不可階,其教則變換佛經,而附會以儒理,吾曩往竊聽,每談至無歸宿處,輒以天主解結,故迄不能行,然觀其作事,心計亦殊黠。其一曰:君謂其黠,我則怪其太痴,彼奉其國王之命,航海而來,不過欲化中國為彼教,揆度事勢,寧有是理,而自利瑪竇以後,源源續至,不償其所願,終不止。不亦傎乎?其一又曰:豈但此輩痴,即彼建首善書院者,亦復大痴。
奸璫柄國,方陰伺君子之隙,肆其詆排,而群聚清談,反予以鈎黨之題目,一網打盡,亦復何尤。且三千弟子,惟孔子則可,孟子揣不及孔子,所與講肄者,公孫醜萬章等數人而已。洛閩諸儒,無孔子之道德,而亦招聚生徒,盈千累萬,梟鸞並集,門戶交爭,遂釀為朋黨,而國隨以亡;東林諸儒不鑒覆轍,又鶩虛名而受實禍。今憑弔遺蹤,能無責備于賢者哉!方相對嘆息,忽回顧見人,翳然而滅。
東村曰:天下趨之如鶩,而世外之狐鬼,乃竊竊不滿也。人誤耶?狐鬼誤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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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西園先生,守河間時,人言獻縣八里莊河,夜行者多遇鬼,惟縣役馮大邦,過則鬼不敢出。有遇鬼者,或詐稱馮姓名,鬼亦卻避。先生聞之曰:一縣役能使鬼畏,此必有故矣,密訪將懲之。或為解曰:本無是事,百姓造言耳。
先生曰:縣役非一,而獨為馮大邦造言,此亦必有故矣。仍檄拘之,大邦懼而亡去。此庚午辛未間事。去郡後數載,大邦尚未歸,今不知如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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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有崔某者,與豪強訟,理直而弗能伸也,不勝其憤,殆欲自戕。夜夢其父語曰:人可欺,神則難欺,人有黨,神則無黨。人間之屈彌甚,則地下之伸彌暢。今日之縱橫如志者,皆十年外業鏡檯前觳觫對簿者也。
吾為冥府司茶,更見判司注籍矣。汝何恚焉。崔自是怨尤都泯,更不復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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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善訟者,一日,為人書訟牒,將羅織多人,端緒繳繞,猝不得分明。欲靜坐構思,乃戒毋通客,並妻亦避居別室。妻先與鄰子目成,家無隙所窺,伺歲余無由一近也,至是乃得間焉。後每構思,妻則嘈雜以亂之,必叱其避出,襲為例。
鄰子乘間而來,亦襲為例,終其身不敗。歿後歲余,妻以私孕,為怨家所訐,官鞫外遇之由,乃具吐實。官拊幾喟然曰:此生刀筆巧矣,烏知造物更巧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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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不能斷之獄,不必在情理外也。愈在情理中,乃愈不能明。門人吳生冠賢,為安定令時,余自西域從軍還,宿其署中,聞有幼男幼女,皆十六七歲,並呼冤于輿前。幼男曰:此我童養之婦,父母亡,欲棄我別嫁。
幼女曰:我故其胞妹,父母亡,欲占我為妻。問其姓猶能記,問其鄉裡,則父母皆流丐,朝朝轉徙,已不記為何處人也。問同丐者,則曰:是到此甫數日,即父母並亡,未知其始末,但聞其以兄妹稱,然小家童養媳與夫亦例稱兄妹,無以別也。有老吏請曰:是事如捉風捕影,杳無實證,又不可刑求,斷離斷合,皆難保不誤,然斷離而誤,不過誤破婚姻,其失小;斷合而誤,則誤亂人倫,其失大矣。
盍斷離乎?推研再四,無可處分,竟從老吏之言。因憶姚安公官刑部時,織造海保,方籍沒官,以三步軍守其宅。宅凡數百間,夜深風雪,三人堅扃外戶,同就暖于邃密寢室中。篝燈共飲,沉醉以後,偶剔燈滅,三人暗中相觸擊,因而互毆,毆至半夜,各困掊臥,至曙則一人死焉。
其二人,一曰戴符,一曰七十五,傷亦深重,幸不死耳。鞫訊時並雲共毆致死,論抵無怨,至是夜昏黑之中,覺其扭者即相扭,覺有毆者即還毆,不知誰扭我,誰毆我,亦不知我所扭為誰,所毆為誰,其傷之重輕,與某傷為某毆,非惟二人不能知,即起死者問之,亦斷不能知也。既一命不必二抵,任官隨意指一人,無不可者。如必研訊為某人,即三木嚴求,亦不過妄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