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軍隊雖說不到五萬了,但老班底「關寧子弟兵」都還在。駐守的又都是熟悉的老家。寧遠、中右、中前、前區、錦州,都是關寧鐵騎多年征戰馳騁的老戰區,哪個衛所不熟悉?哪座山,哪道河不熟悉?他和關寧軍在這裡倒是魚入水中一樣自在。
沒有戰事不等於無事可做。謀士方獻廷、胡守亮向吳三桂建議:軍隊休整,但不能解散,不能放鬆訓練,明裡不搞擴編,但要換補,傷殘老弱的士兵一律淘汰,暗中徵召精壯之丁補上,這叫「偷樑換柱於無形……」他們也都洞悉清廷對主公的防範。
這些需要悄悄做的大事,吳三桂是不便直接插手的,都是由方獻廷、胡守亮等人主持安排的。吳三桂根本不管任何具體事務,既不去駐地視察,也不召開部將開會,更不親自下陣操演……他做的只是擁妾漫遊,求田問舍,彷彿一個風雅名士。
人們都說,平西王是個風流名士。
甚至連遼東巡撫都上奏北京朝廷,婉轉彈劾吳三桂兵備鬆弛,不事訓練,不問軍政,請求朝廷敦促其「整軍經武」,準備效恩……
吳三桂聽說後一笑,他要的就是這麼個效果。
吳三桂與陳圓圓晝夜形影不離。
他們在大海邊,在大山中,在樹林裡,在民居野村,四處漫遊,一住往往就是一、兩個月,錦州府很少能見到他,府裡人總是說「出去了」……
同陳圓圓長相廝守,倒使吳三桂這位縱橫疆場的武將真的增添了一些風雅之氣,他的藝術鑒賞能力有了很大提高,吳三桂讀書不是很多,用今天話說可以算是「自學成才」。陳圓圓則是自幼喜愛讀書,也有時間讀書,加上她的天生藝術氣質,她的表現力和種種鑒賞力都使吳三桂這位武夫獲益良多。吳三桂這才發現,陳圓圓有着更為豐厚生動的另一面,即她的內心、精神、知識。她絶不僅僅是一個以聲色為惟一資本的那種女人……吳三桂時常感慨,同樣都是人,為什麼圓圓具有如此魅力?
在海邊別館時,陳圓圓彈唱的一支歌兒使吳三桂永遠不能忘懷。
那天晚上,海上生明月,他們在瀕臨別館的石亭上觀海,景色真是美極了。
琴聲悠揚,蘊涵著空靈秀美,使他產生禦風直上雲霄,飄飄欲仙的美妙想像,同時,又使他不覺聯想到「高處不勝寒」的名句,那明媚的、飄忽忽、綿綿不絶的尾音,引導他感受明月、流星、夏露、秋霜……他微微閉上眼睛,沉浸在裊裊餘音和悠遠深長的意境之中。
一曲終了,吳三桂開口說:「這海、這月亮,就像戰場平息以後,朦朧迷離……」
「這海和月亮,就像我的一個夢……」陳圓圓笑着說。
「什麼夢?」他問。
「給你彈唱一曲,是我自己寫的詞,好嗎?」圓圓沒有說夢,卻要唱歌。
「太好了!海上坐明月,山間奏晚歌,多美的事!我來焚香……」他沒有喚僕人,親自點上了一柱香。
琴聲叮咚,劃空而起,在山風夜海中顯得幽幽不盡的空闊。陳圓圓看著天上的明月,輕啟朱唇唱道。
那歌聲,那琴聲,那遙遙可聞的海濤聲,那月下藍得神秘的大海……使吳三桂竟生出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圓圓,這歌兒太苦了嘛……倒頗似古風,想不到你還是才女……」他想化解一下陳圓圓的濃濃的惆悵。
「三郎,你自幼生於官家,怎知道天下百姓的苦楚……這就是人生三巨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縈者不得息』……應該說,三患之外還有兵患……還有情患……這是我在京城孤守時寫的,從沒彈唱過。」
「人生三巨患!你說得對。我對這兵患可是體味猶深,殺人如山,血流成河啊!」
「兵患之苦,不在戰場,而在民間離亂,三郎,我說得對嗎?」陳圓圓說道。「三郎」的稱呼是因吳三桂名字中的「三」字而起,而非陳圓圓學楊貴妃呼唐明皇,吳三桂特別喜歡陳圓圓這樣叫他,這種稱呼使他有種異常親切的感覺。
「對的。這離亂之苦,你與我體會猶深啊……」吳三桂不想輕鬆調侃一下,卻不知怎麼也輕鬆不起來!
「假若不打仗多好……」陳圓圓望着海面像是跟吳三桂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哎,這『情患』又作何說?」吳三桂本想老沿著打打殺殺的話題說下去,趕忙轉移了話題。
「知道那首詩嗎?」陳圓圓輕輕吟道:「『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情患之苦,妾以為在別、在孤、在思、在心,可對?」她輕輕地撫弄着他那鬍鬚連鬢的臉頰說道。
吳三桂哈哈一笑:「偏你品味如此之細、如此之深,我只知道想你,忍不住時我就想要殺人。」
陳圓圓深深吸了一口氣,啊,多寧謐、多美好的夜晚呵!一抬頭,她看到藍海一般廣闊深沉的天空上,半個月亮閃着淡金色的光芒:「生遇三郎,圓圓人生大幸。雖萬千之苦,也不後悔,就怕有人搶佔你!」
「搶佔我?誰?」吳三桂一怔,笑着問。
「戰場、官場……我不怕別的女人搶你,就怕戰場官場,我害怕它們,在它們面前,我才知道什麼叫弱女子。」陳圓圓幽幽他說。
「說實在話,我也不想打仗,也不想在官場裡勾心鬥角,假若我二十年前遇見你,我一定是天下第一位多情郎……可如今,真難哪!」吳三桂不由地感慨起來。
「三郎,我只願你不出事……我離不開你,我讓你打仗,讓你當官,只是千萬別……」她說不下去了,無聲地抱住了他。吳三桂知道,陳圓圓說的「千萬別」是什麼意思。她太聰明了,自己的什麼心思她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