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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叫過酒保,道:「快燙了兩角酒,揀好餚膳來,以供尊客些罷。」酒保諾諾連聲去了。沒多時,燙酒上來,先方開條桌子,鋪下菜蔬果品,羊肉熟鵝,一般案酒之類。二人飲過數杯,少游道:「敢請高姓大名。」其人答道:「在下姓狄,雙名弼琦,便是本方人氏。未知尊兄貴貫亦是此鄉麼?」少游欠身道:「久仰,久仰。晚生姓楊,賤名少游,湖廣之人。仲春有事過此,隨景登此石橋,偶見樓前柳絲如織,夕煙籠罩,吟詩自娛,不料店舍半夜三更落亂,竄伏岩穴。剛方聞知,路平兵息。復路再至,眼見他雕樑綠紗,今作蓬蒿衰草。錦繡池榭,變為瓦礫亂場。好不傷心麼!」狄弼琦嘆出一口氣,便道:「兄長知秦年伯被禍之事麼?」少游道:「晚弟那裡得知?全然不懂了。」狄弼琦道:「尊兄有所不知。秦年伯性子清白剛直,久在御史之職,正言極諫,多斥奸黨,重忤今吏部甚麼張修河。修河切齒俟釁,必欲陷害秦年伯。春間礦民和遼兵合勢,一省騷擾,久掠華陰之界。那張修河唱言秦年伯家在華陰,與亂兵結連,要為內應,暗使小人嚴學初彈了秦年伯,鍛鍊成獄,合家遭禍,婦女沒入。秦年伯只有一女,才貌兼備,亦在沒入于掖庭。人莫不掩涕,併為時諱,人莫敢訴冤,好不悲傷。」乃嗚咽不成聲。少游聞言,淚落如豆。
弼琦道:「在下與秦御史年伯世交,未知尊兄亦與世交麼?」少游道:「不有宿契,竊有佳緣。在今為鏡花水月,說之何益?」弼琦道:「尊兄曾與秦小姐有絲蘿之約麼?」少游道:「無有。」弼琦笑道:「然則曷謂之佳緣?」少游道:「蒙兄長錯愛,晚弟豈敢有隱。」逐將唱和楊柳詩一事備說一遍。弼琦嗟嘆不已,復道:「秦家小姐原來名綵鳳,以才容擅于一府,今為可憐。自古道,紅顏薄命,是爺又一場。」相與嘆惜,乃開懷暢飲,極其殷懃,少游不勝感謝。
于焉之間,日色將斜。少游心忙歸觀,因舉袖告別道:「晚弟亂離奔竄之餘,歸心知矢,不敢久陪,望尊兄諒恕。」弼琦知不可輓,還了酒錢,一同下樓出門。半日之間,兩情歡洽,不忍劇別。少游道:「後期雖無定,男兒前定,豈無再會?」弼琦道:「尊兄在途勉旃。」遂各自分路。
楊公子依前上路,不消多日,來到家中,拜伏爺娘,涕泣請罪。適纔庾夫人說了夜夢,孝廉相對圓夢,說猶未了,孝廉夫妻喜從天降。庾夫人忙手來抱公子,哭道:「我的兒,几乎想殺了為娘的,悶殺了為娘的!」孝謙獃了半晌,乃道:「亂離奔竄,骨肉相散,自古有的。孩見落亂於何地方,寄身于何處?今得歸回,想來乞食何路,風霜多苦,今使為爺的倒也傷心些啊!」少游遂將華陰半夜遭亂,潛身亡匿,轉至二仙山,被羅真人收育,教授《陰符經》,又傳授古琴、玉簫之事,一一告訴。
孝廉大為奇喜,不勝感嘆,道:「羅真人是一世真仙,活佛似的,其言自有靈應的日呢。」庾夫人促令他進早膳。一時老媽、丫鬟們上飯來,大都吃過,擺了。孝廉出外。
少游又將華陰秦小姐唱酬楊柳詩,後為張修河所謀害,全家被沒之事,細述一遍。夫人尤用嗟惜,道:「秦家女雖有才貌,天緣既無,生死難保,何須掛念。我有一般主意,自當有好處。」未知庾夫人有何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楊解元獨點花魁 桂蟾月自擬月姥
再說庾夫人道:「秦女子既無天緣,我自有主意。盛京正陽門外,有名靈佑觀,是我表兄杜煉師出家修行處。煉師年高智深,大有藻鑒。又于文詞音樂,無有不通。名門巨族,舉多親熟。今我為娘的,趁了你開春赴了京圍時節,再將一封柬書於杜姐姐,為孩兒揀了有才有貌的一個名閥佳偶成親了,以副我一腔心願罷。」少游道:「領教,這自好了。」又說些閒話,便教少游早自休息去了。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且說楊少游,自此尤為刻意,講講學問。荏苒之間,歲聿才改,新春已屆。楊少游將為再整行裝,赴京就試,辭別了父母,依舊帶了楊福,騎上頭口上程,庾夫人隨將去的杜煉師之書封好了,付與少游,申言親自往拜,申勤納書之意,再四囑咐。少游道:「這個自然。」受書,藏在身邊,仍為出門。離了咸寧,一路上小心謹慎。
行了幾日,正值早春天氣。但見輕煙繞樹,薄雲迎風,江山多麗色,花草有奇香。迄邐就途,再過華陰,景物一般蕭條,非復昔日阜盛。度石橋,見秦御史家遺墟,倍覺?愴。只為徘徊數匝,再將楊柳和詩育詠幾回,不勝無聊。
投宿店舍,翌日早起,過的了早膳,計給房錢,問他狄弼琦所居。鄰舍俱言:「狄公子年底往叔父會稽任所,未還。」少游只為怊悵,上路趲行。
行了多日,到洛陽。進城順着大街而行。六街三市,熱閙非常。酒肆茶坊,朱樓粉壁,十分華麗,人物奢侈。左右來來去去的人,磨肩迭裾,自非別處可比。
少游東西尋玩,又到一小小胡衕,一時忽覺肚饑,早看他前面大樹旁邊,挑出一竿酒旗兒來。少游喚了楊福道:「我們起來早,貪了路,肚裡乏餓,就此靜僻店裡,吃些酒肉,再去玩玩,有何不可。」便隨入前面挑旗兒店裡,揀了一副楠木椅子坐下。
那小二前來,見了楊公子這般豐彩媚娬,笑嬉嬉的向前唱個諾,道:「相公打多少酒?」少游道:「我們行路人走得多,正覺乏了,你這裡有何買賣?」小二道:「只有白酒、素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