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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學院衙前,得知蘇州府學是範文正公的宅基,相傳當時有一異人對範文正公說道:「這塊宅基乃是一府的龍脈。住居于此,子孫科甲綿綿,直可天地不朽。」範文正公道:「日後子孫賢,富貴自有,子孫不賢,而占此基址,以享富貴,天豈佑之?既然我的宅基是一府之龍脈,又乃科甲綿綿,私于一人,不若公之於眾,科甲富貴豈范姓所獨享?」遂將宅基做了府學。故此許綉虎興懷羡慕而來。不期學院衙門,就在府學之旁。此時宗師坐考蘇州,調考松江。雖是考完,卻因有事耽擱,不曾起身。
適值這日居公子同眾秀才來謝宗師,宗師款留居公子衙內飲酒,出來恰遇著許綉虎對面而來。直看得許綉虎驚驚疑疑,暗想道:「我平日自負秀美,天生當今無兩。今若與此生相併,殊覺形穢矣!」
驚想未定,但因素不相識,無由接談,只將手拱了一拱,直看他走遠了,尚還立住徘徊,出神凝想。直看到無可奈何之際,方回過身來,因而問人,方知今日是一起松江府新進的秀才來謝宗師的。許綉虎又問道:「可知方纔過去的這小相公,他是姓什名誰。住在哪裡?」
那人見問,笑說道:「松江秀才,自然是松江人。我不曾與他相熟,哪曉得他姓名!」許綉虎聽了點頭,遂不再問。欲待再往別處閒走,只覺心中若有所失,遊興索然,只得同小芳回到寓中,到了夜間安寢。
誰知就枕之後,將日間所見之人,不覺兜上心來,道:「我自從做了秀才之後,不期受制六年,見人甚少。邇來見人,人人只稱我為美男子,我亦不自知其美。然我目中所見之友人,並無如我之貌,這還是一隅之地。如今出門以來,又至吳下,往往留心,莫說男子中絶少,即婦人、女子中,並不見有什麼傾國傾城的美色。何獨今日無意中,遇見這個少年,比花還媚,比柳還柔,而一種幽靜恬澹,步履端莊,殊令我見而魂銷矣,系人心坎矣。若據我想來,我這副形骸,尚然被有女之家為其所苦,但不知這位少年,可曾受室,亦曾為人所苦否?我許綉虎今日倒為他擔憂。」忽想道:「人各有志,難道也似我檢擇才女,或者他人有所遇,亦未可知,我怎麼為他擔憂?」
想罷,欲要去睡,怎奈一時再睡不着。忽又想道:「他是男子,我亦男子,想他做什麼。」又想道:「我思天地間造物,有物必有則,有則必有偶,決不獨生而使之獨往獨來。以成孤孑。所以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之理存焉。我今細細想來,五倫之內,夫婦、朋友皆在其中。我今不得才美之女以成夫婦,莫若有此才美之友以為友,豈不是以美愛美,以才愛才,成天地間造物而有偶矣!而今他既在松江,此去不遠,我今何不訪尋彼地,與此生訂一知已之交,何其快也!」一時想得歡然,而甜其寢矣。正是:
未見君子,豈不邇思?
既見君子,惄如調饑。
到了次日,收拾起身,竟往松江而來。到了松江,有人指引到西門外觀音庵作寓。庵內寺僧見他主僕不俗,知是文人,有些來歷,就使人打掃了一間潔淨書室,將他安頓。小芳與他講定了房金。
次日,許綉虎請見庵中主僧,彼此敘談,方知主僧叫做慧靜。慧靜問道:「相公語音卻是嘉興府口音,不知有什貴幹到此?」許綉虎只得將家世說知。慧靜道:「小僧失敬了。請問相公,令叔在京官居何品?既約相公進京,為何錯了路頭,得臨敝地?敝地乃偏僻之處,奠非此處有什干謁,以助行旌麼?」
許綉虎道:「家叔職居諫議。我今到此實為遊學,進京次之。前過吳門,已領略了山川諸勝,因思雲間負海枕江,文人淵藪,代不乏人,其間高曠隱逸者常多。故藉此一枝棲息,以鑿胸襟耳。非敢謁貴也!」慧靜道:「原來,相公如此青年,卻具有高雅曠達,甚是難得!」許綉虎問道:「我今初到此地,尚未出門遊覽,不知此地,何處可以先游?」
慧靜道:「松江名勝甚多,一時難以盡述,相公也不必盡到。只說府城之北,有一座崑山,秀美異常,當時陸機、陸雲生於此處,人比他是昆岡出玉,故此叫做崑山。靈秀之脈咸萃于斯。山下有白龍洞,相傳下邊澱湖,每到風雨之夜,有龍出入。山不高而獨峻,水不深而常清,雖武陵源無過之。府城東南近海,如值天晴氣朗之時,可以相望寧波地方,歷歷可見。俟于夜靜時,每聞越中鷄犬之聲。再者云間洞天,陳朝雙檜九峰書院,自有奇花異卉,古松怪石無處不有。只這幾處,也可儘夠相公遊覽了。」
許綉虎道:「這些佳境必然要去。只是不知那裡可有文人、韻士到此來往麼?」慧靜道:「怎麼沒有!這樣名勝所在,若無騷人、墨客吟詠點綴,豈不令山川寂寞了!不但是騷人、墨客來往,往往有奇色奇才的女子往來遊玩。不是長篇,就是短賦,令人傳誦,頓令山川倍彩。相公這般少年,若游此地,必有一番佳話流傳的了。」
這些說話,直聽得許綉虎心窩裡俱癢,一時無可撓處。笑說道:「若果有佳話流傳,此來不虛矣!」遂打點出門遊覽。只因這一出門,有分教:
一春魚雁無消息,兩地興懷各有思。
不知後事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無可奈何彩筆題詩懷遇友
為他心死機關再弄待將來
詞曰:
一見誰知難擺劃,尋訪到天街。一枝班管,數行書壁,寄與吾儕。改裝人在東風裡,好句豈沉埋。抄錄送覽,驚驚細想,暗暗安排。
右調《眼兒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