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種人穿的是高筒靴和開襟的長袍,或是外套和一件束了腰帶的長襯衫,光着腳,有的蓄了鬍鬚,有的臉颳得乾乾淨淨。他們站在悶熱的取暖貨車的稍稍推開一點的車門跟前,手扶着門框和欄在門前的橫杠,陰鬱地望着沿路經過的地方和那些地方的人,不和任何人交談。他們沒有所需要的熟人,也沒有什麼可以指望的。
所有這些人並沒有都坐上規定的車廂。一部分散在列車的中部,和普通乘客混在一起。第
10四節車裡就有這類人。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在上邊躺得很不舒服,而且礙着低矮的車頂又直不起身子。每逢列車臨近一個車站的時候,她總要從上舖位垂下頭,從開着的門縫看看遠處出現的停車點,判斷一下是不是有東西可換,值不值得從舖位上下來到外面去。
這一次也是如此。減慢的車速把她從瞌睡中驚醒。取暖貨車在許多條道岔上顛動着,說明這是一個大站,停車時間不會短。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錯曲着身子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理了埋頭髮,然後把手伸到裝東西的口袋裏,從底下翻出一條大毛巾,上面綉着幾隻公鷄、幾個青年小伙子、一些弧形線條和幾個車輪。
這時候醫生也醒了,他第
1個從舖位上跳下來,然後幫着妻子從舖位上下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隨着幾聲汽笛和閃過的燈光之後,打開的車門外面已經出現了車站的樹木,上面壓着一層沉甸甸的積雪,挺拔的枝幹像捧着麵包和鹽似的迎向列車。車還開得很快就首先跳到沒有被人踩過的站台雪地上的是那些水兵,他們趕在所有人的前面跑向車站站房的拐角後邊,那兒常常是憑藉山牆的遮擋而藏着一些出售違禁食品的買賣人的地方。
水兵的黑色制服、無檐帽的飄帶和越向下越肥大的喇叭褲,使他們的腳步顯出一種衝擊猛進的姿態,讓人不得不像面對著飛速衝過來的滑雪或滑冰的人那樣閃開一條路。
車站拐角後面,附近村子裡的農婦激動得彷彿等待算命似的,一個接一個彼此遮擋着躲在那裡,帶來的有黃瓜、乳酪渣、煮熟的牛肉和黑麥納渣餅,為了防寒,都用縫好的棉套使這些東西保持住熱氣和香味。婦女們和姑娘們把頭巾扎到短皮襖下面,被一些水兵開的玩笑弄得臉像罌粟花一樣漲得通紅,同時又非常害怕,因為各種反投機倒把和禁止自由買賣的行動隊大部分都是由水兵組成的。
農婦們不知所措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列車停穩以後,其餘的乘客接踵而來。人群開始混雜,生意馬上興旺起來。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圍着這些做生意的女人轉圈子走着,把那條大毛巾搭在肩上,裝作要在車站旁邊用雪擦擦臉的樣子。人堆裡已經有人好幾次朝她喊着:「喂,喂,那位城裡來的太太,想用毛巾換點兒什麼?」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並沒停下來,和丈夫一起繼續朝前走。
在賣東西的行列最末尾的地方,站着一個女人,圍着黑底紅花紋的頭巾。她發現了那條繡花的毛巾,鋭利的眼睛立刻一亮。她看了看兩側,確認不會有什麼危險,然後就快步走到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的緊跟前,把蓋住自己要賣的東西的布掀開,飛快地噴着熱氣悄聲說:
「看看這是什麼。大概沒見過吧?不流口水嗎?好啦,別划算太久,不然會被沒收的。用毛巾換這半隻威兔子吧。」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沒聽清楚她最後這句話,心裡想著她好像說的是一條什麼毛巾,於是又追問了一句。
這女人說的就是她手裡拿着的那半隻從中間劈開、從頭到尾整個用油煎過的兔子。她重又說:「用毛巾換這半隻兔子。你還瞧什麼?興許以為是狗肉吧。我男人是打獵的。
這是兔子,是兔子呀。」
交換成功了。雙方都認為自己占了便宜,對方吃了虧。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感到很羞愧,覺得是不誠實地愚弄了這個可憐的農婦。那女人對這筆交易很滿意,於是急忙離開這塊是非之地,招呼一個也做完生意的女鄰居,踏上雪地上踩出來的向遠處延伸的一條小路,一同回家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裡起了騷動。一個老太婆不知在什麼地方喊叫:
「往哪兒走,騎兵老爺,給錢哪?什麼時候給過我,你這沒良心的?喂,你這個貪得無厭的東西,人家喊他,可他只管走,連頭也不回。站住,我說你站住,同志先生!哨兵!有強盜!搶東西啦!就是他,就是他。把他抓住!」
「怎麼回事?」
「就是那個沒鬍子的,一邊走還一邊笑呢。」
「是那個胳膊肘破了的?」
「不錯,就是。哎呀,老爺子們,搶東西啦!」
「是那個袖口打了補丁的?」
「不錯,就是。哎呀,老爺子們,搶東西啦!」
「出了什麼怪事?」
「那傢伙要買老太太的餡餅和牛奶,吃飽喝足了,拔腿就走。她不是在那兒哭嘛,真坑人。」
「不能白白放過他。應該抓起來。」
「別忙着去抓。沒看見他身上纏滿了子彈帶。他不抓你就算便宜了。」
第
10四節車廂裡也坐上了幾個被征到勞役隊的人。看守他們的是個叫沃羅紐克的押送兵。他們當中由於種種原因最引人注意的有三個人:彼得格勒一家公營小酒店的出納員普羅霍爾·哈里托諾維奇·普里圖利耶夫,車上的人都管他叫「出納」;小五金店的一個十六歲的男學徒瓦夏·佈雷金;頭髮已經花白的合作主義者革命家科斯托耶德一阿穆爾斯基,在舊時代曾經服過種種的苦役,到了新時期又嘗到許多新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