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該讓狗把您叼了,我的電報機上的帶子都搞斷了。什麼?什麼?聽不清。又是您,小姐?我已經對您清清楚楚說過了木行,我辦不到。您應該找波瓦利欣。
看什麼手相,胡說八道。三O、六……啊,見鬼……算了吧,別妨礙我了,小姐。」
可是老小姐卻說:
「什麼普斯科夫、普斯科夫,你瞞不過我的手相術,我已經把你看透了。明天你得把醫生給我送上車去,我也就不再同任何殺人犯講話了,你這個出賣上帝的小猶大。」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起程的時候,天氣悶熱。像前天一樣,又要有一場雷暴雨。
在烏黑的醞釀著雷雨的天空的凝視下,吐得滿地是葵花籽殻的車站旁邊的小鎮上,低矮的土坯房屋和受驚的鵝群現出一片白色。
和車站緊相連接的是一片向兩側展開的寬廣的草地。地上的青草坡踐踏得凌亂不堪,數不清的人群一連幾個星期在這裡等待開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車。
人群裡那些身穿原色粗呢外衣的老年男子,從這一堆擠到那一堆去探聽各種謡傳和消息。一些年齡大約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側身用手臂支着頭躺在地上,手裡拿着去掉了葉子的樹枝,彷彿還是在放牧牲口。年紀更小一些的弟妹們撩起襯衣在他們腳邊走來走去,露出啡紅色的脊背。那些當媽媽的伸出並攏的兩腿坐在地上,懷裡抱著用褐色粗呢外衣斜裹起來的吃奶的嬰兒。
「只要槍炮聲一響,就像羊群一樣四散奔逃。他們不習慣!」站長波瓦利欣不怎麼友好地說著,一面和醫生一起在車站內外地上一排排躺着的人們中間曲折地穿過來。
「這兒露出空地來啦!算是又看到了土地是什麼樣子,真叫人高興!整整四個月沒有見到,讓這一大群人給遮住了——簡直都快忘記了——他當時就躺在那兒。說來也真怪,戰爭中看夠了各種各樣可怕的事,早就應該習以為常了,可這一回真教我覺得可憐!主要就是因為——毫無道理。究竟為了什麼?他對他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難道這些傢伙還算得上是人?現在清往右拐,對,對,往這邊來,請到我的辦公室。這~趟車您就不必指望啦,能把人擠死。
我安排您上另一次車,是區間的。這是我們自己編組的,現在就開始掛車。不過,直到上車之前您別吱聲,對誰也別說!要是露了風聲,車來不及掛就會給拆開。夜裡您在蘇希尼奇換車。」
當這次保密的列車編組完畢,倒退着從機務段朝站上開來的時候,草地上的人全部擠成一團,從斜刺裡向慢慢退過來的列車跑去。人們飛快地從土丘上滑下來,衝上路基。他們互相推搡,有的在跑動中跳到車廂之間的緩衝器或者踏板上,也有的爬進了車窗,上了車頂。眨眼間這列還在開動的火車就擠滿了人,等到停靠在月台旁邊的時候,已經水洩不通,從上到下都是要趕路的人。
醫生奇蹟般地被擠進車廂門口那一小塊可以站立的地方,接着又莫名其妙地被擁到裏邊的過道上。
一路上他始終被擠在過道里,直到蘇希尼奇都是坐在自己的行李上。
墨黑的雷雨雲早已消散。灑滿了炙熱的陽光的田野上,到處都不停地響着壓倒列車行進聲的震耳的蟈蟈的叫聲。
站在窗前的人遮住了光線。地板上、椅子上和兩排座位之間的隔板上,落下他們長長的身影,兩三個人的重疊在一起。這些影子在車廂裡也找不到容身之處,從對面的窗口被擠了出去,於是和前進中的整列車的影子在一起,在路基另一側的斜坡上跳躍式地奔跑着。
周圍是一片嘈雜喧閙聲,有的唱着歌,也有的一邊笑罵,一邊打着牌。停車的時候,站上候車的人群的喧嚷又和車內的嘈雜匯合在一起。這麼多人的言談笑語聲達到了海上風暴那種震耳欲聾的地步。也正像航行在海上一樣,中途游泊的時候會突然出現不可思議的片刻的寧靜。
這時,可以聽到人們在站台上沿著列車匆匆走過的腳步聲,有人趕到行李車附近並且發生了爭吵,不時還從遠處傳來送行的人幾句斷續的話,鷄的輕聲啼叫,其中摻雜着車站小花園裡樹木的籟籟響動聲。
這時,就像是一封在途中拍發的電報,或者又像是從梅留澤耶沃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帶來的問候,一縷熟悉的香氣從窗外飄來。它有時悄悄地在你身邊的什麼地方變得十分濃郁,有時又似乎是從田野和花圃裡的鮮花達不到的高處降落下來。
因為擁擠,醫生無法走近窗前。但他無須用眼去看,在想象中就見到了這些樹木。它們大概就生長在附近,安詳地向車頂伸出落滿風塵的枝條,濃密的葉子宛如一幅天幕,點綴着許多晶亮的眨眼的小星。
這景象一路上不斷重現。到處是喧嚷的人群,到處是開着花的搬樹。
這股無所不在的香氣似乎趕過向北方行駛的列車,又像是乘車的人所到之處都會聽到的那種有根有據的傳聞,不脛而走地散佈到各個大小車站和道口的守望點。
夜裡到了蘇希尼奇,一個老式打扮的慇勤的搬運工帶著醫生走過一條沒有燈火的路,從後倒把他送上了一列剛剛到達而行車表上找不到車次的列車的二等車廂。
搬運工用乘務員的鑰匙勉強打開了後側的車門,把醫生的東西放到門裡那一小塊可以站人的地方,正準備和立刻要把行李推下去的列車員抵擋一番的時候,後者似乎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發了善心,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列有特殊任務而不為人知的客車,行駛的速度相當快,短暫停車時還設置了警戒。車廂裡几乎是空蕩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