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時期始終渴望能夠生活得忠誠而有成效!我非常希望能成為這種昂揚振奮精神的一部分!就在這席捲一切的歡樂之中,我發現您那教人猜不透的侵鬱寡歡的目光,那彷彿是不知失落在何方的一種神色。我寧願付出一切,但求沒有它,希望在您的神態上能看到對自己的命運是多麼心滿意足,而且在任何方面對任何人都無所需求。我甚至希望有一位您所親近的人,朋友也好,丈夫也好
最好是軍人,能握住我的手,要我不要為您的遭遇擔心,也不必用自己的關心給您增添煩惱。不過,我肯定會把手掙脫,而且擺着手表示不同意……唉,我真有點忘乎所以啦!請原諒。」
醫生的嗓音又一次失去了控制。他擺了擺手,懷着無可輓回的窘迫的心情站起來,走到窗子跟前。他背朝房間,兩隻手掌托着臉頰,兩肘支在窗檯上,~雙失神的、尋求內心平靜的眼睛凝視着沉浸在暗夜中的花園深處。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繞過一頭搭在椅子上、另一頭靠在另一個窗檯上的熨衣服用的木板,在離醫生背後幾步遠的房間中央站住了。「天哪,我多麼害怕這種事!」她像自言自語似的輕輕說。「這是多麼致命的迷誤!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請別說了,別這樣。哎呀,您瞧,我因為您幹出了什麼事!」她大聲喊着朝工作台跑過去,忘記拿開的熨斗下面,一件被烤焦的女上衣冒起了一股刺鼻的輕煙。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她氣惱地把熨斗砰的一聲放到爐蓋上,繼續說下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您應該清醒一下,到老小姐那兒去獃一會兒,喝點水,親愛的,回來的時候應該是我希望看到的平常那種樣子。聽見了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我知道您是能做到的。一定要這樣,我請求您。」
這樣的表白心跡,在他們兩人之間就再也木曾發生過。一個星期之後,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離開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日瓦戈也開始收拾行裝準備上路了。臨出發的前一天夜裡,在梅留澤耶沃下了一場可怕的暴風雨。
狂風的咆哮和暴雨的轟鳴交織在一起,雨水一時傾瀉在屋頂上,一時隨着改變了的風向沿街灑去,似乎是用它那洶湧的水流一步步地奪路前進。
隆隆的雷聲不間斷地匯成一片均勻的轟鳴。在緊密的閃電照耀下,不時地顯現出一條條向遠處躲去的街道和彎着腰朝同一個方向奔跑着的樹木。
深夜,弗列裡小姐被大門外可怕的敲門聲驚醒。她害怕地從床上坐起來,仔細傾聽。敲門聲仍然不停。
她想,難道整個醫院就沒有一個活人出去開門,莫非就該她這個可憐的老太婆吃苦受累,只因為她天生的正直和肯負責任?
好吧,就算扎布林斯基一家是有錢人,是貴族。不過這醫院已經成了他們自己的,是人民的。那麼現在又把它扔給誰了呢?比如說,我真想知道。那些衛生員都跑到哪兒去啦?無論是負責人、護土,還是大夫,都逃命了。
可是醫院裡還有傷員,兩個沒有腿的在樓上的外科手術室裡,就是原先用作客廳的那個房間,樓下的儲藏室裡還有一屋子傷號,就在洗衣房旁邊。烏斯季尼妞這個妖婆又外出串門子去了。這個傻瓜眼看要有大雷雨,可還是鬼迷心竅地走了。這回算是有了過硬的藉口,可以在外邊過夜了。
“啊,感謝上帝,雨總算停了,風也不刮了。人家準是看到不開門,擺擺手就走了。這種天氣還來敲門也真是見鬼。不過,會不會是烏斯季尼娜?不會,她自己有鑰匙。
哎喲,我的老天爺,真可怕,又在敲了!
「不過總還是太作賤人啦!對日瓦戈倒是沒什麼可責怪的。他明天就要走了,心早飛到莫斯科或是路上去了。不過,加利烏林可真不像話!他怎麼能這麼貪睡,或者居然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聽人敲門,指望着到我這個弱不禁風的孤老太婆爬起來,在這可怕的夜裡和嚇人的地方給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去開門?」
「加利烏林!」她突然想起來了。「哪兒來的加利烏林?」就因為還沒有完全睡醒,才會有這個荒唐念頭!怎麼還會有加利烏林,他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難道不就是她自己和日瓦戈把他藏起來,給他換了便裝,講清了周圍的道路和村莊,讓他知道往哪兒逃的嗎?當時是在火車站上執行了私刑,打死了金茨政委,並從比留奇到梅留澤耶沃一路開槍追趕加利烏林,搜遍了全城。哪兒還會有加利烏林!
如果不是那批裝甲兵,城市就徹底被摧毀了。當時正好有一個裝甲師路過這裡,保護了老百姓,遏制住了那伙惡棍。
暴風雨的勢頭已經減弱,逐漸遠去。遠方還隱隱地聽得見稀疏的雷聲。雨還繼續在下,雨水順着樹葉和屋檐輕輕地流淌着。無聲的閃電不時照到老小姐的房間和她身上,稍稍停留一會兒,似乎在搜尋什麼。
停了許久的敲門聲又響了起來。彷彿是有人求救似的拚命敲打。風又刮了起來,接着又是傾盆大雨。
一來啦!”老小姐不知沖誰喊了一聲,這一聲連她自己也感到害怕。
一個意外的念頭提醒了她。她把兩腳從床上伸下來,穿上便鞋,披了一件長睡衣就跑去招呼日瓦戈,免得一個人更加害怕。他同樣聽到了敲門聲,於是拿了一支蠟燭從樓上下來,正好和她相遇、兩個人的猜測是相同的。
「日瓦戈,日瓦戈!外面有人敲大門,我一個人不敢去開。」她用法語大聲說,接着又講起了俄語,「您得出去,大概是拉里莎或者加利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