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季波夫被俘了。」他說,「發起攻擊的時候,他帶領自己那部分人在前面跑得太遠,結果就剩下一個人。他被包圍了,不得不投降。」
可是拉拉並不相信加利烏林的話。由於這番話讓人吃驚地感到突然,她非常激動,控制不住就要湧出來的熱淚,也不願意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哭泣。她急忙站起身,走出病房,想在走廊裡鎮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她又回來,外表已經平靜了。她有意不往加利烏林那邊看,為的是不要再忍不住哭出來。她徑直走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床前,心不在焉地、例行公事地說:
「您好,哪兒不舒服?」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看到她的激動和眼淚,想問問她發生了什麼事,也很想說出曾經有兩次和她相遇,一次是他還在中學的時候,另一次是已經上了大學,但又覺得這樣有點兒失禮,會讓她認為舉動有失檢點。接着他突然想起當初在西夫采夫的時候,故世的安娜·伊萬諾夫娜睡在棺材裡的模樣和東尼啞的哭喊,於是就忍住了,反而說了一句:
「謝謝您。我自己就是醫生,自己會給自己看病。我什麼也不需要。」
「他為什麼生我的氣?」拉拉心裡想,奇怪地看著這位翹鼻子的、其貌不揚的陌生人。
接連幾天都是多變的、不穩定的天氣,一到充滿了濕潤的泥土氣味的夜晚,就颳起颯颯作響的溫暖的風。
這些天不斷從大本營傳來一些奇怪的消息,從家裡、從內地也傳來了令人不安的謡傳。和彼得堡的電訊聯繫已經中斷。各個角落都在談論政治性的話題。
每一次值班,護士安季波娃早晨和晚上都要查一次房,這時就和病房的其他傷員,也和加利烏林以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交談三言兩語的閒話。「真是個奇怪的耐人尋味的人,」她是這麼想的,「年輕輕的就對人把不怎麼客氣。長了個翹鼻子,根本說不上漂亮。是個正經的聰明人,頭腦靈活機敏,讓人有好感。
不過問題不在這上面。要緊的是儘快完成自己在這裡的責任,然後調到莫斯科去,和卡堅卡離得近一些。到了莫斯科就要求解除護士的工作,然後回尤里亞金,到學校去工作。因為關於可憐的帕圖利亞的情況都弄清楚了,一切希望也都落空了,所以沒有必要再繼續充當什麼戰地女英雄,而她正是為了找他才讓人家給宣傳了這麼一陣子。」
不知道卡堅卡現在怎麼樣?可憐的失去了父親的孤兒
想到這裡她又哭了。近來的變化太大了。不久前還~心想的是對祖國的神聖責任,是軍人的英勇和崇高的公德。可是仗打敗了,這才是最主要的災難,因此其餘的一切也就失去了光彩,絲毫神聖的意味都沒有了。
突然間一切都變了樣兒,言論變了,空氣也變了,既不會思考,又覺得無所適從。彷彿有生以來就像個孩子似的讓人牽着手走,如今驟然把手放開,要自己學着邁步了。而且周圍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權威人士。於是便想信賴最主要的東西,即生活的力量、美和真理,讓它們而不是讓被打破了的人類各種法規來支配你,使你過一種比已往那種平靜、熟悉、逸樂的生活更加充實的、毫無遺憾的生活。
不過在她這種情況下——拉拉及時地醒悟到這一點——無可置疑的唯一目的就是撫養卡堅卡。帕圖利奇卡已經不在人世,如今拉拉只是作為一個母親而活着,要把一切力量都傾注在卡堅卡這個可憐的孤兒身上。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接到信說,戈爾東和杜多羅夫未經他同意就把他的書出版了,很受歡迎,預示他在文學上大有前途。還說到目前莫斯科的形勢既使人感興趣,也令人不安,下層干民中隱伏着的激憤情緒日益增強,大家似乎處在某一重要事件的前夕,嚴重的政治事件迫近了。
夜已經深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斷地剋制着難耐的睏倦。他一陣陣地打着腦兒,心想在這樣緊張的一天過後,他不可能睡熟,而且現在真沒睡着。在窗外,睡意惺松般的微風似乎輕輕打着呵欠。如泣如訴的風聲彷彿在說:「東尼娘,舒羅奇卡,多麼想念你們哪,我是多麼渴望回家去工作啊。」在這微風的喃喃低語聲中,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時睡時醒,短暫而又令人不安地交迭着苦樂不同的心境,恰似這多變的天時和今晚這個捉摸木定的黑夜。
拉拉想的是:「他表現出這麼大的關心,懷念並且保存着可憐的帕圖利奇卡的遺物,可我簡直蠢得像豬,連人家是誰、是哪兒來的人都沒問。」
第
2天早上查房的時候,為了彌補前幾次的疏忽並遮掩一下自己的失禮,她仔仔細細地詢問了這位加利烏林的情況,其間不住地發出驚嘆聲。
「上帝,您真是太聖明了!布列斯特街二十八號,季韋爾辛一家,一九
0五年革命的那個冬天,尤蘇普卡?不認識。對不起,木知道尤蘇普卡,也許是不記得了。可是就在那一年,那一年和那個院子!啊,不錯,是有這座院子,也正是在那一年!」嗅,她一下子就把這一切都回憶起來了!還有當時的那些槍聲,還有
是什麼來着,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了,還有《基督的意願》!啊,小時候初次感受的力量真大,印象真深哪!「對不起,請原諒,少尉,您怎麼稱呼?嗅,對,對,您已經告訴過我了。謝謝,太感謝您了,奧西普·吉馬澤特金諾維奇,您喚醒了我的多麼美好的回憶和思念啊!」
一整天她心中就裝着「那座院子」到處走動,不斷地嘆息,而且几乎要說出口來似的盤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