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翠高大的樹木用很響的回聲把爭吵的餘音傳播開來,不過具體的話卻聽不清。傷員運到的時候,爭吵的兩個人從樹林裡來到路上,朝辦公室走去。那個怒沖沖的年輕軍官朝醫療分遣隊的醫生不住地叫嚷,一定要從他那裡打聽到原先駐紮在樹林裡的炮兵輜重隊轉移到哪裡去了。醫生什麼也不知道,因為這和他毫無關係。
醫生請那位軍官等一等,不要喊叫,傷員已經運到了,他有事情要做。可是軍官仍舊不肯罷休,把紅十字會、炮兵機關和世界上的一切都大罵一通。日瓦龍來到醫生跟前,兩個人寒暄過後,就沿台階進入林務所。那個軍官帶點動靶人的口音繼續在罵,一邊解下拴在樹上的馬,跳上馬背往樹林深處跑去了。
那個護士一直在看著。
突然,她的臉嚇得變了樣子。
「你們要幹什麼?是不是發瘋了?」她朝兩個不用人扶、自己走在擔架中間往包紮所去的輕傷員喊着,一面從帳篷裡跑出來,直奔路上追了過去。
擔架上抬着一個傷勢特別嚇人、血肉模糊的不幸者。一塊炸開的炮彈殼碎片把他的臉炸得不成樣子,嘴唇、舌頭成了一團血醬,可是人還沒死,那塊彈片牢牢地卡在削掉了面頰的那個部位的頜骨縫裡。這個重傷員發出輕微的、斷續的呻吟,完全不像是人的聲音,聽到的人都會覺得這是在請求儘快了結他,解除這不可想象的拖長的痛苦。
護土彷彿看出,旁邊走着的兩個輕傷員在這種呻吟聲的影響下,正準備徒手從這人的面頰上把那塊可怕的鐵片拔下來。
「你們要幹什麼,難道能這樣?這得外科醫生來做,要用專門器械。但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必要。」
戈爾東在心裡說:「上帝啊,上帝,請把他召去吧,可別讓我懷疑你的存在!」
眨眼之間,就在上台階的時候,這個血肉模糊的人喊叫了一聲,全身一抖,就斷了氣。
死去的這個五官殘缺木全的人是預備役的士兵吉馬澤特金,在樹林裡吵嚷的那位軍官是他的兒子加利烏林少尉,護土就是拉拉,戈爾東和日瓦戈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他們都同在一個地方,彼此就在近旁,可是互相都沒有認出來,其他人更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當中有些事永遠無法確定,有些事只有等下一次機會,等另一次萍水相逢,才會知道。
這一帶奇蹟般地還保存下來幾個村莊。在這一片毀滅的海洋之中,它們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劫後餘生的小島。傍晚,戈爾東和日瓦戈回到住的地方去。太陽已經落山了。
在他們路過的一個村子裡,一個年輕的哥薩克在周圍人的哄笑聲中,把一枚五戈比的銅幣拋起來,強迫一位穿長袍的白鬍子猶太老人用手去接。老人總是落空,銅幣每次都擦着他那雙可憐地叉開的手掉到泥地上。他一彎腰去撿銅幣,哥薩克就打他的屁股,圍着的人從兩邊扶着他,笑得哼哼喲喲地直喘氣。這是最讓大家開心的地方。
雖然暫時還看不出有什麼惡意,可是誰也不能擔保這樣下去不會變得更嚴重。這人的老伴兒從對面的小屋子裡跑到路上,叫喊着向他伸出雙手,可是因為害怕,又躲了起來。兩個小女孩哭着從屋子裡看著窗外的祖父。
趕車的士兵覺得這很好笑,就讓馬一步步慢慢地步,好讓車上的老爺們開開心。可是日瓦戈把那個哥薩克叫到跟前來,罵了幾句,讓他停止這個惡作劇。「是的,老爺。」那人很順從地回答說,「我們不懂事,只是為了開開玩笑。」
後來,一路上戈爾東和日瓦戈都沉默着沒有講話。
「這真可怕。」看到了他們住的那個村子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開了口。「你大概想象不到,在這次戰爭裡猶太居民遭到什麼樣的苦難。打仗的地方正好是在指定的猶太人居住區。
除了受罪、交納種種苛捐雜稅和傾家蕩產以外,還得應付許多不合理的攤派,忍受侮辱和責難,說他們缺乏足夠的愛國心。要是在敵人那邊可以享受一切權利,在我們這邊受迫害,他們的愛國心又能從哪兒產生呢?歸根結底,就是對他們懷着強烈的憎恨心理。他們貧困、吝嗇、軟弱和不會抵抗,這本來是應該同情和體諒的,反而讓人生氣。真弄不明白,這裏邊似乎有點兒宿命的味道。」
對他的這番議論,戈爾東什麼也沒說。
他們又是各自躺在那扇狹長的窗子的兩頭。已經是夜裡了,兩個人還在談話。
日瓦戈向戈爾東講他如何在前線看到了沙皇。他說得有聲有色。
那是他在前線度過的第
1個春天。他被派去的那個部隊的司令部設在喀爾巴籲山的一個盆地裡。部隊的任務是封鎖從匈牙利方面通往盆地的人口。
盆地底部是個火車站。日瓦戈給戈爾東描述當地的地形,那些長滿了粗壯的楓樹、松樹的高山頂端鑲着朵朵白雲,森林中隱現的灰色板岩和石墨岩峭壁像是濃密的毛皮當中磨出的禿疤。那是天還沒有亮的四月裡的一個清晨,潮濕而又灰濛蒙的,就像那岩石一樣;四周讓高山圍着,所以一切都顯得是凝滯不動的,非常悶熱。地上蒸發的水氣籠罩了盆地,不斷形成一股股氣流向上升騰,中間還夾雜着從車站來的火車頭的煙氣,濕淋淋的草地是灰色的,山也是灰色的,襯托着蒼黑的森林和片片烏雲。
這些天,沙皇正在巡視加利奇亞地區。突然有通知說,他要到由他擔任名譽長官的駐守在這裡的部隊來。
他隨時都可能抵達。站台上佈置了歡迎的儀仗隊。人們疲乏地等候了一兩個小時。然後,接連通過了兩列豪華的火車。
又過了一會兒,沙皇的專車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