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伯利亞來的信件中,拉拉可以知道丈夫的一切情況。他很快就清醒了,十分想念妻子和女兒。幾個月以後,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獲得準尉軍銜,提前畢了業,而且出乎意料地被派往一個作戰的軍裡服役。在緊急奉調的途中,他從很遠的地方繞過尤里亞金,在莫斯科也沒有來得及和任何人見面。
他開始從前線寄信來,已經不像在鄂木斯克軍校時那樣傷感,而是寫得頗有生氣了。安季波夫很希望能有所表現,為的是作為對一次軍功的獎勵或者是因為受點輕傷,就可以獲得一次回家探親的假期。確是出現了這種機會。就在後來被叫作布魯西洛夫戰役而出了名的那次突破之後,這個軍轉入了進攻。
安季波夫的信收不到了。開始,這並沒有使拉拉感到不安。她覺得帕沙一時沒有消息是因為軍事行動正在展開,行軍途中不可能寫信。
到了秋天,這個軍的行動暫時停止。部隊開始構築陣地。可是安季波夫依然沓無音信。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開始擔心,就設法打聽,先是在尤里亞金當地,之後就通過莫斯科的郵局,並且按帕沙所在部隊先前的作戰地址往前線寫信。
到處都不知道消息,得木到答覆。
正像縣裡許多善心的太太們一樣,從戰爭一開始,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就在尤里亞金縣醫院擴建成的陸軍醫院裡盡自己的力量服務。
如今她十分認真地學習醫務方面的基本知識,而且已經通過了醫院裡取得護士資格的考試。
她以護土的身份向學校請了半年的假,把尤里亞金的房子託付給瑪爾富特卡照管,就帶著卡堅卡到莫斯科去了。在那兒她把女兒安置在莉帕奇卡家裡,她丈夫弗裡津丹柯是德國籍,已經和其他平民俘虜一起被拘禁在烏髮。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已經確信這種遠距離的尋找是不會有結果的,就決定直接到帕沙參戰的地方去。她抱著這個目的,在經過裡斯基市駛向匈牙利邊境梅佐一拉勃爾的一列救護火車上當了一名護士。帕沙發出最後一封信的地方,就叫這個名字。
一列救護火車向師司令部前線駐地開來。這是由塔季揚娜傷員救援會贊助者出資裝備起來的。在這一長列由許多短小而難看的加溫車組成的列車上,有一節頭等車廂,裡面坐著從莫斯科來的客人——社會活動家,他們帶著贈給士兵和軍官們的禮物。戈爾東也在他們當中。
他聽說,他童年時代的朋友日瓦戈所在的師部醫院就設在不遠的一個村子裡。
戈爾東取得了在前線附近活動的許可,拿到了通行證,於是搭了一輛朝那個方向去的軍用四輪大車,就出發去看望朋友了。
馬車伕木是白俄羅斯人就是立陶宛人,俄語講不好。由於擔心敵人的好細摘的偵察活動,所以談的話不外乎是事先可以猜得出的那些規定的內容。這種十分做作的談話激發不起談興。一路上,大部分時間坐車的和駕車的都默木作聲。
在那習慣于調動整個軍的行動、動輒以幾百俄裡的距離來計算行程的司令部裡,大家都肯定地說,這個村子就在附近二十或二十五俄裡的地方。
整個路途中,從前進方向左側的地平線上傳來不懷善意的沉悶的轟響。戈爾東有生以來不曾經歷過地震,可是他能夠斷定,遠處這種依稀可辨的敵人大炮凜然的悶響完全可以和火山造成的地下震動和轟鳴媲美。暮色蒼茫的時候,那個方向的天際出現了不斷閃動的火光,直到黎明。
馬車伕載着戈爾東經過了許多被毀的村莊,其中一部分已經圓無人跡,另一些地方的村民都躲在很深的地窖裡。這樣的村落看上去只見一堆堆的垃圾和碎土丘,但卻整齊地排成一行,好像當初的房屋一樣。在這些被戰火夷平的村莊裡,有如置身于寸草木生的沙漠中,從這一頭可以一直望到那一頭。那些劫後餘生的老年婦女,每人都在自己的廢墟中間搜挖着,翻撥着灰燼,不停地把一些東西收藏起來,似乎周圍還是牆壁,所以外人看不見她們。
她們迎送戈爾東的目光似乎是在探詢:這世界什麼時候才能清醒過來,什麼時候才能過上安定而有秩序的生活?
深夜,這兩個駕車趕路的人迎面碰上了一個偵察班。於是命令他們從這條大路上退回,再從鄉間的小道繞過這裡。馬車伕不認識那條新路。他們毫無頭緒地亂走了兩個小時,天亮前來到了一個村子,它的名字正是戈爾東想要找的那個。
可是村子里根本沒聽說過這個師部醫院。後來很快就弄清楚了,這個區有兩個同名的村子,那個村子才是他們要找的。大清早他們到達了目的地。當戈爾東經過散髮出一股藥用除蟲菊粉和碘酒氣味的村口的時候,他心裡想的是不在日瓦戈這裡過夜,只停留一個白天,晚上趕回火車站去找留在那裡的同伴們。
但是,情況使他滯留了一個多星期。
這些日子,戰線有所移動,發生了一些突然的變化。在戈爾東抵達這個村子以前,我方一個兵團的部分兵力進攻得手,突破了敵人固守的陣地。突擊隊一面擴大戰果,一面向對方縱深挺進。跟着它擴大突破口的輔助部隊,漸漸落在先頭部隊的後面。
結果出現了人員被俘的事。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安季波夫準尉在損失了半個連的士兵以後也被俘了。
關於他,有各種各樣矛盾的說法。大家都認為他是被土埋在一個彈坑裡,已經死了。按照他同一個團的熟人加利烏林少尉的話來說,好像是在觀察所從望遠鏡裡親眼看到了安季波夫率領自己的士兵進攻時陣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