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深夜十二點或凌晨一點鐘了。尤拉的耳朵嗡嗡鳴響。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在餐室裡喝茶,吃點心,然後又開始跳舞。楓樹上的蠟燭燃盡,已經沒有人再去換新的了。
尤拉失神地站在大廳當中,看著正同一個陌生人跳舞的東尼啞。東尼啞輕飄飄地擦過尤拉身邊的時候,用腳把略顯過長的緞子裙襟一踢,啪的一響,便像條魚一樣又隱沒到跳舞的人群裡去了。
她非常興奮。大家在餐室裡休息的時候,東尼娜沒有喝茶,只是一個勁兒地用很容易剝皮的香甜的桔子解渴。她不時地從腰帶或袖口的折縫裡抽出像果樹上一朵花那麼小的手帕,拭着前額兩邊的汗水和粘膩的指縫,一邊笑一邊繼續着活躍的談話,然後又飛快地把手帕換回腰帶或前胸緊身衣裡。
現在她正和一個陌生的舞伴跳舞,轉彎的時候擦過皺着眉站在一邊觀看的尤拉,調皮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接着意味深長地嫣然一笑。就在握手之間,她的手帕便留在尤拉的掌心裡了。他把它緊貼在嘴唇上,閉起了眼睛。手帕散髮出桔皮味和東尼娜發熱的掌心的氣味,兩種氣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心醉。
一種尤拉有生以來從本體驗過的新鮮感覺從頭頂一直貫到腳心。這股孩子般天真的芳香,有如黑暗中親切的耳語。尤拉閉着眼站在那裡,嘴唇貼在手中的手帕上。突然,屋子裡響起了一聲槍響。
大家都把頭轉向那道把小客廳和大廳隔開的帷幔。有一分鐘的工夫鴉雀無聲,然後就開始了混亂。人們奔走,喊叫,有人朝響槍的地方跑去,找科卡·科爾納科夫。這時,從那邊已經有些人迎面走了過來,有的嚷着嚇人的話,有的在哭泣,也有的互相大聲爭吵,彼此都要打斷對方的話。
「她幹的好事,她幹的好事!」科馬羅夫斯基絶望地連聲說。
「鮑里亞,你沒事嗎?鮑里亞,你還活着。」科爾納科夫太太歇斯底里地叫喊着。「都說德羅科夫醫生也在這兒,可是他在哪兒,他在哪兒呀?哎呀,都請留下別走。對你們來說,這不過是塊擦傷,可對我就得洗刷一輩子。
我那可憐的受難的人,所有罪犯的揭發者啊!就是她,就是這個賤貨,真該挖掉她的眼睛,臭婊子!等着瞧吧,你這回可跑不了啦!您說什麼來着,科馬羅夫斯基先生?是朝您開的?她是朝您開的槍?不對,我可不這麼看。是我遭了難,科馬羅夫斯基先生,您清醒清醒吧,現在我可沒有心思開玩笑。科卡,科克奇卡,你說是怎麼回事!朝你父親……對……可是天網難逃啊……科卡!科卡!」
人們從小客廳擁向大廳。科爾納科夫走在當中,一面勉強敷衍着說著,儘力讓大家相信他沒怎麼受傷,一面用一塊乾淨的餐巾捂着左手被子彈擦傷的地方。在他身後側面不遠的另一群人中間,有人拖住拉拉的雙手往前走。
尤拉一見是她,便驚獃了!同她又在一個不同尋常的場合裡見面了!又有那個頭髮花白的人,不過尤拉現在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這人便是著名的律師科馬羅夫斯基,並且是同父親的遺產有關的一個人。用不着互相致意,尤拉和他彼此都裝出不認識的樣子。那麼她呢……是她開的槍嗎?朝着檢察官?可能是女政治犯。
倒霉的人,這下她可要吃大虧了。她美得多麼驕傲啊。拖曳她的那些混蛋彷彿抓住小偷似的反擰着她的雙手。
但他立刻就明白自己是想錯了,拉拉已經兩腿無力。他們是扶着她的手臂,免得她倒下去,而且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她抱到最近的一把椅子那裡,她一下就癱倒在上面。
尤拉跑到她跟前,想幫她恢復知覺,但為了更得體,應該先對那位設想中的被謀害的人表示一下關心。於是他走到科爾納科夫面前,說道:
「剛纔有人要求醫生的幫助,我可以幫忙。請您把手給我看看。啊,上帝真保佑了您。這算不了什麼,連包紮都不需要。
不過涂點碘酒總投壞處。我們可以跟費利察塔·謝苗諾夫娜要點兒。」
斯文季茨基太太和東尼姐快步走到尤拉跟前,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她們讓他丟開這件事,快去穿外衣,家裡派人來接他們回去,家裡出了不順遂的事。尤拉嚇了一跳,作了最壞的準備,把什麼都忘了,便跑去穿外衣。
他們回到西夫采夫大街,從大門口沒命地跑進房子裡,但還是沒有趕上見安娜·伊萬諾夫娜最後一面。他們回來之前的十分鐘,死神已經降!臨了。死因是未能及時發現的急性肺氣腫所引起的長時間的窒息。
最初的幾個鐘頭裡,東尼啞不停地大哭大叫,渾身抽搐,連周圍的人都認不出來了。第
2天她才平靜下來,耐心地聽完父親和尤拉對她說的話,只能點頭作為回答,因為一開口悲痛仍會像先前那樣猛烈地震撼着她,她又會像着了魔似的哭喊起來。
在祭奠的間歇她一連幾個小時跪在死者身邊,用那雙美麗的大手抱住棺材的一角,棺材安放在檯子上,蓋滿了鮮花。她的目光一接觸到親人的眼睛,便急忙站起身來,忍着眼淚,快步離開大廳,順着樓梯飛跑回自己的房間,撲到床上,把頭埋在枕頭裡,傾瀉出滿腔的悲痛和絶望。
由於痛苦、長時間的站立和睡眠不足,以及低沉的輓歌和晝夜耀眼的燭光的刺激,再加上這幾天所患的感冒,尤拉心裡有一種甜蜜的紊亂,信然而荒誕,悲痛而興奮。
十年前媽媽下葬的時候尤拉還完全是個孩子呢。直到現在他還記得當時他被恐懼和痛苦所壓倒,他怎樣悲痛欲絶地哭泣。那時主要的事還不在他身上。尤拉當時几乎不能想象他尤拉單獨存在算什麼,有無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