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的前廳很暖,在把入口處和存衣室隔開的欄杆後面,守門人在打誠地,鼓風機的噪音、熊熊爐火的呼呼聲和沸騰的茶炊的尖叫聲催得他昏昏欲睡,但又不時被自己響亮的鼾聲驚醒。
前廳左邊的鏡子面前站着一個濃妝艷抹的太太,由於脂粉塗得過多,臉孔顯得虛腫,身上穿了一件在這種天氣裡過于單薄的皮上衣。這位太太正在等人從樓上下來,她轉過身背朝着鏡子,一會兒從左邊肩頭、一會兒從右邊肩頭打量自己,看看自己從後面看上去是不是好看。
凍僵了的車伕從外邊探進身子來,長上衣的形狀看起來像招牌上畫的
8字形小麵包,身上冒出的一股股哈氣更加強了這種印象。
「他們快來了嗎,小姐?」他向站在鏡子前面的女人問道。「跟你們這幫人打交道,馬準保要凍壞。」
二十四號客房裡發生的事不過是茶房們平時最恨的一件小事。走廊裡几乎每分鐘都要響起鈴聲,牆上玻璃長匣子裡就跳一個號碼,告訴你是哪個房裡的客人發神經病了,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就是不讓茶房安生。
現在正給二十四號客房裡的老傻瓜吉沙羅娃急救,給她灌催吐劑,洗腸胃。女仆格拉莎忙得團團轉,又是擦地板,又是把臟桶提出來,把乾淨的桶送進去。眼下的這場風波早在這陣慌亂之前就在下房裡開始了,不過那時候還沒覺得會出什麼事,還沒有派捷廖什卡坐車去請大夫和這位可憐的提琴師,科馬羅夫斯基也還沒來,門前走廊裡也沒聚集這麼多人妨礙走動。
今天發生在下房裡的這場亂子,起因是白天在窄小的過道里不知誰從小吃間裡出來,轉身的時候不留心碰了餐廳招待員瑟索伊一下,剛巧他右手高舉着擺滿菜餚的托盤,彎着身子從門裡飛跑進走廊。瑟索伊扔了托盤,潑了湯,打碎了三個深盤子和~個淺盤子。
瑟索伊一口咬定碰他的那個人就是女洗碗工,應該讓她賠,扣她的工錢。現在已經到了晚上十一點鐘,一半人快下工了,可他們還在為這件事爭吵不休。
「都是你手腳發顫,白天黑夜就知道像接老婆一樣摟着你那酒瓶子,連鼻子都舔飽了,像公鴨那樣。幹嗎要碰人家,砸了盤子又撥了湯!誰撞你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斜眼鬼?誰撞了你?」
「馬特廖娜·斯捷潘諾夫娜,我已經跟您說了,您講話可要當。乙」
「又吵又閙,又摔盤子打碗的,要是值得也就算了。什麼稀罕東西,騷貨太太,小心眼的小市民,好好地的就要吞砒霜,這種過時的貞潔。我們在『黑山』旅店裡幹了不少年,還沒見過這號撥弄是非的婆娘和欺侮女人的公狗。」
米沙和尤拉在門前的過道里走來走去。這一切都出乎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意料之外。他原先以為大提琴家生活中出現悲劇,準是某種純潔而莊嚴的不幸。可鬼知道這算什麼。
不外乎是骯髒下賤的醜事,尤其是對孩子們來說。
兩個男孩子在走廊裡來迴轉。
「你們進去看看大嬸吧,少爺們。」條房走到男孩們跟前,再次不緊不慢地說。「你們進去吧,別猶豫了。放心吧,他們都沒事了,都好好兒的。
這裡不能站人。今天就在這個地方發生了那件倒霉的事,把貴重的餐具摔碎了。你們瞧,我們得隨時伺候着,跑來跑去,這地方窄,你們進去吧。」
兩個孩子聽從了。
客房裡點着的煤油燈,已經從弔在餐桌上方的燈架挪到房間另半邊,中間隔了一道發出臭蟲氣味的屏風。
那一邊有個睡人的角落,被一條落滿塵土、掀起的門帘隔開,遮住前室和外人的視線。大家在忙亂中忘記把它放下來,只是下半邊搭在屏風的上面。煤油燈就放在一把扶手椅裡。這一角像劇場腳燈從下向上照着似的,亮得刺眼。
太太吞服的是碘,不是洗碗女工胡說的砒霜。屋裡有一股嫩核桃果皮發出的酸澀難聞的氣味,尚未變硬的果皮讓人摸得發了黑。
一個姑娘在屏風後面擦地板,床上躺着一個被水、汗和眼淚弄得渾身精濕的半裸的女人。她把頭俯在一個面盆上大聲哭號,粘成一縷一縷的頭髮披散下來。兩個男孩子立刻把眼睛掉開,往那邊看實在不好意思,不成體統。不過,已經讓尤拉感到驚訝了:當女人處于木舒服的豎立姿勢中,在緊張和吃力的狀態下,就不再是雕塑所表現的女性,而成了肌肉發達的穿著短褲參加比賽的半裸的角力士。
屏風那邊終於有人想到應該把帘子放下來。
「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親愛的,您的手在哪兒?把您的手給我。」女人說,眼淚和噁心憋得她喘不過氣來。「唉,我這是經受了多麼可怕的事呀!我太多心了!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我覺得…··不過還算幸運,原來這都是蠢念頭,是我的想像力錯亂了,簡直難以想象,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真不得了,心想多輕鬆啊!結果……您看,我還活着。」
「安靜點,阿馬利姐·卡爾洛夫娜,求求您,安靜下來。這真不像話,老實說,太不像話了。」
「咱們馬上回家。」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對孩子們嘟嚷一聲。他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昏暗的過道里,就在客房沒有隔開的那一半的門檻上,因為他們不自在,便望着原來放燈的方向。那邊牆上掛了幾張照片,地上放著一個琴譜架,書桌上堆滿紙張和畫冊;鋪着手織台市的餐桌的那邊,一個姑娘坐在扶手椅上睡覺,雙手攏着椅子扶手,臉也貼在上面。
她大概疲乏到了極點,周圍的吵閙聲和人的走動並沒有妨礙她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