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母親一點也聽不明白。「每回都這樣,」她啜泣着說,「本來心裡就亂糟糟的,你還說這種話,讓人聽了只能驚訝得瞪眼。都騎到我的頭上拉屎來了,你還說對我有好處。不對,準是我老糊塗了。」
羅佳仍然在武備學堂。空落落的樓房裡只剩下拉拉和母親了。沒有燈光的街道和房屋都用空洞的眼睛相互凝望着。
「到旅館去吧,媽媽,趁現在天還沒黑。您聽見沒有,媽媽?馬上走吧。」
「菲拉特,菲拉特。」她們喊來了看門人。「菲拉特,送我們,親愛的,到『黑山』旅店去。」
「是,太太。」
「拿上包袱。還有,菲拉特,這陣子就請你在這兒照看著。別忘了給基里爾·莫傑斯托維奇這只鳥兒喂水、添食。東西都鎖上。
還有,請常到我們那兒看看。」
「是,太太。」
「謝謝,菲拉特。基督保佑你。怎麼樣,要分手了,一起坐一會兒吧,願上帝保佑。」
她們來到街上,就像大病初癒一樣,一下子適應不了新鮮的空氣。凜冽澄澈的空間把圓潤的、彷彿經過車床加工的光滑的聲音輕輕地散向四方。炮聲和槍聲砰砰響,像要把遠方炸成一堆廢墟。
不管菲拉特如何說服拉拉和阿馬利她·卡爾洛夫娜,要她們相信真的在放槍,她們仍然認為放的不過是空槍。
「菲拉特,你真傻。想想看,根本見不到放論的人,怎麼會不是空槍呢。照你說誰在開槍,莫非是聖靈不成?當然是放空槍。」
在一個十字路口,巡邏隊把她們攔住了。獰笑着的哥薩克對她們進行搜查,放肆地對她們從頭到腳瞅來瞅去。他們的繫帶的無檐帽膘悍地拉到耳朵上,一個個好像都只有一隻眼睛。
「真太好了!」拉拉想道,她們和城裡其他地方隔絶的這段時間,可以不再見到科馬羅夫斯基了。因為母親的關係,她不能和他斷絶來往。她不能夠說:媽媽,別接待他。那一切就都公開了。
說了又怎麼樣呢?為什麼伯說呢?啊,上帝,讓一切都完蛋吧,只要這事能了結。上帝啊上帝!她厭惡得就要昏死在街上。可是現在她又想起了什麼呀?!就在開始發生這種事的那個單間屋子裡,畫着一個肥胖的羅馬人的那幅可怕的畫叫什麼來着?好像是叫《婦人或花瓶》。當然,一點不錯。
這是一幅名畫。要是和這件珍品相比的話,她那時還算不上婦人,後來才是。餐桌擺設得真夠排場。
「你要到哪兒去呀,走得這麼快?我趕不上你。」阿馬利妞·卡爾洛夫娜在後邊哭着說,喘着氣,勉強趕上她。拉拉被一股什麼力量推着,一股驕傲的、令人振奮的力量推動她彷彿凌空疾走。
「槍聲多麼清脆,」她想道,「被踐踏的人得福了,受侮辱的人得福了。槍聲啊,願上帝賜你健康!槍聲啊,槍聲,你們也該有同感吧!」
格羅梅科兄弟的房子坐落在西夫采夫一弗拉日克街和另一條巷子的拐角上。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尼古拉·亞歷山德羅維奇·格羅梅科都是化學教授,前者在彼得羅夫斯基學院任教,後者在大學任教。尼古拉·亞歷山德羅維奇是個單身漢,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娶的是安娜·伊萬諾夫娜。她娘家姓克呂格爾,父親是鐵礦場主,另外在烏拉爾的尤里亞金附近還有一座很大的林中別墅,那兒有幾座已經廢棄的、沒有收入的礦山。
他們的房子是一座兩層樓。樓上是寢室、孩子們的學習室、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工作間和藏書室。另外還有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小客廳、東尼娜和尤拉居住的房間;樓下是接待客人的地方。灰綠色的窗慢,大鋼琴蓋上鏡子般發亮的光點,魚缸,橄欖色的傢具和樣子像水藻似的室內植物,使樓下接待室給人一種夢幻般浮動的綠色海底的印象。
格羅梅科一家都是非常有文化修養、慷慨好客的人,非常喜歡而且懂得音樂。他們經常邀請一些人在自己家裡舉行鋼琴、提琴獨奏和絃樂四重奏的室內音樂會。
一九O六年一月,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出國以後不久,在西夫采夫街照例又要舉辦一次室內樂晚會。預定演奏塔漢耶夫學派的一位初露鋒芒的作曲家新譜寫的一首小提琴奏鳴曲和柴可夫斯基的三重奏。
前一天就開始準備,把傢具搬到一邊,騰空了大客廳。在大廳的一角,調音師上百次地彈奏同一個音符,又像撒珠子似的彈出一連串音符。廚房裡忙着退鷄毛,洗蔬菜,把芥茉調到橄欖油裡,作調汁和拌涼菜用。
舒拉·施萊辛格一清早就來惹人討厭了。她是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密友和律師。
舒拉·施萊辛格是位生得略帶男相的女人,面目端正,身材瘦高。她的相貌和皇上有些相似,尤其是斜斜地戴上那頂羔皮帽子的時候。她作客的時候不摘帽子,只把扣在上面的面紗稍稍掀起一點兒。
每逢調到傷心和心煩的時候,這對朋友的交談可以使雙方都感到輕鬆。這種輕鬆感在於她們相互都說越來越惡毒的挖苦話。一場風暴爆發了,但很快就以眼淚與和解而結束。這種周期性的爭吵對雙方都起鎮靜作用,就像用水蛙放血一樣。
舒拉·施萊辛格嫁過好幾次人,但一離婚便把丈夫忘了,不再理睬他,因此仍保留着單身女人冰冷善變等癲性。
舒拉·施萊辛格是神智學者,對東正教的一整套儀式,甚至包括心靈傳遞在內,都非常清楚,所以在她興緻非常高的時候,總會按捺不住地要提醒神職人員該說什麼,該唱什麼,不斷讓人聽到她那聲音沙啞、脫口而出的提示:「請聽吧,我主上帝」,「無所不在,無時不在」,「榮耀的天使」,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