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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她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感到坐立不安,靈感被她帶走了,所有的焦灼向他襲來,他無法完成任何一幅習作。這時候,他清楚地意識到,他戀愛了,而且這不同於以前的那一次對萼休拉的愛,萼休拉只是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姑娘,像所有不成熟的少女一樣空虛而膚淺,與凱相比,有天壤之別,他偶爾想到那次初戀,覺得那是一個羞恥的烙印。
他回顧自己走過的
28年,是那麼孤單寂寞,他覺得一個男人最悲哀的是莫過于在他的生活中沒有一個他愛的和愛他的女人。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哪怕是用一根柔滑的手指輕輕刮過他的臉頰,或者在他眼前吹氣如蘭,輕輕地對他說:「溫森特,我愛你!」這是多麼不幸啊!
二十來歲的戀愛是狂熱的,那時候他只想給予,不想收穫,他曾以為那才是一種崇高的愛,但他現在覺得那是虛偽而卑鄙的,是一種偽善的耶穌會教士的論調。聖經說:像愛你自己般愛你的鄰人,然而這種意義何在?鄰人們往往敵視你呀。
「我喜歡你的畫,溫森特,我感覺到它表達了你的情感。」晚霞把大自然和凱裝飾得同樣美麗,而凱的聲音像夜鶯鳴叫一樣動聽,在這種氛圍中,誰能遏制住自己的情感?
溫森特把自己的愛情告訴了弟弟提奧:我現在開始戀愛了,我始終愛着她,一直要等到她最後愛上我。瞧吧,你將要發現還有另外一種力量促使我們行動,那就是充滿愛情的心,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我迫不及待地需要發泄自己的感情,否則鍋爐就會爆炸。
溫森特選擇了一個適當的時間,把他的戀愛告訴了他的父親和母親。父親曾經為溫森特和凱能夠和睦相處甚感欣慰,所以溫森特對父親充滿信心。但令他失望的是,母親對此緘默不語,父親臉上卻毫無表情,他像沒有聽到溫森特的話一樣,打着哈哈說:「我想起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有兩個人走在一起,一個人吃得大飽,而另一個人餓着肚子。」
這並不是一個什麼有趣的故事,而且在溫森特看起來沒頭沒尾。他想,父親是不是神經質了?父親和母親都不正面觸及這個問題,好像這是一件與他們無關的事,這使溫森特感到很傷心。但這並不能減少一絲一毫他對凱的愛。
他終於控制不住了,正像他說的,鍋爐爆炸了。
那天他在他的小茅屋旁邊畫畫,一種巨大的衝動使他不能自持,簡枕在凱的腿上睡覺,凱用一種平靜的眼光凝視着溫森特的方向,實際上她沒有看她眼前的東西,她只是注視着一個虛無的空間,從這種虛無裡搜尋她甜美的往事。她的神態使溫森特悲痛欲絶,他覺得她不應該把自己束縛在往事的痛苦之中,應該正視現實,因為現在他愛她!
溫森特撲上去,張開雙臂把凱柔弱的身子緊緊擁在懷裡,像瘋子一樣發出囈語,他把所有的熱情連珠炮一樣發射出來,使凱驚恐萬狀。
最後他說:「凱,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我一刻也不能離開你!」凱在驚駭之後表現出極大的憤怒,她几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不!永遠不!永遠不!」然後她掙脫身子,抱起大哭不止的簡飛快地跑了。
猝然的打擊把溫森特的心碾成齏粉。
凱在第二天就打點行李回阿姆斯特丹去了。
一種強烈的思念凱的情緒籠罩着溫森特,使他夜不能寐。他趕到了阿姆斯特丹,他要見凱一面,聽聽她親自表態。儘管在埃頓她已經說了,但他堅信那不是她內心所想的,她只是一時驚愕而措辭不當,說出了違心的話。
斯特萊克牧師並不理睬他。他的身子像一座山一樣擋在溫森特面前,然後自個兒背起那封信來,那聽起來就像一件公文,或者是例常的傳道講經。
餐桌上點燃着的一盞汽燈,慘白的光正像溫森特的臉。
溫森特把他的焦躁強壓在心底,他用最大的耐心懇求姨父:「尊敬的姨父,我愛凱,愛您的女兒,我將用我的全部身心溫暖她,照顧體貼她,給她幸福。您是侍奉上帝的,那麼請您看在上帝的份上發發慈悲吧,請您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贏得她的愛!”姨父一臉的冷漠,“這是不可能的,溫森特。凱根本不愛你,你的出現對她只能是一種傷害。」
「尊敬的姨父,您聽著,如果表姐是一個天使,那麼我就攀不上她,我無法設想我能與一個天使戀愛。但我認為她是一個具有正常情感的純粹的女人,而我十分愛她,這是天經地義的,我怎麼會傷害她呢?」此後,姨父拒絶回答溫森特的任何問題,他像面對著一個無賴一樣用一種置之不理的態度對他。
溫森特氣得渾身發抖,他覺得他的面前不是斯特萊克姨父,而是一堵教堂的冷冰冰的、堅硬的白色牆壁,那是無法踰越的障礙。但是他決不會因此而放棄。他突然像一頭暴怒的雄獅,跳起來奔向那盞汽燈,他伸出左手插入汽燈的火焰上燒着,說:「我寧可燒焦我的手,這種疼痛還不如我的心灼痛得厲害。我一定要看到她,哪怕是我的手能夠在火苗中堅持的那麼一點時間。」
他手背上的皮肉立即變黑,又變紅,一縷煙冒出來,伴隨着皮肉燒灼的吱吱聲,他的牙齒緊咬着,手臂始終一動不動。斯特萊克牧師忍受不了他那森森的目光和那慘烈而殘酷的炙烤。他在驚愕之餘一掌打掉了汽燈,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溫特森在阿姆斯特丹三天,天天獃在姨父家裡,但這樣對抗毫無結果,他的精神几乎崩潰了,希望越來越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