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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剛纔的話,像幾聲振聾發聵的洪鐘,驚醒了悉達多太子沉睡的良知。那僅僅是幾句普通的、直言不諱的話。直到太子久久地望着老人遠去的背影時,那聲音還在他耳畔迴響不止。太子先是驚愕,繼而迷惑,最後方始清醒。
誠然,老人說得太對了。試想,宮廷裡宴席上的一份美饌,怎麼能夠拯救得了世間所有的窮苦者?……此情此景,又一次引起了悉達多太子深深的疑問和嚴肅的思考……初思,迷惘;再思,大惑。人生的苦難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靈。
「喂,車官,請你說說看,”當象車向前轔轔走動後,悉達多感慨地問道:「難道你不覺得剛纔我們路遇的那個老人可憐嗎?我看你無動于衷。唉,你怎麼沒有一點同情心呢?」「太子,」車官一臉苦笑,「我可以坦率地對你說,這種事,我每天不知見過多少次了!生活本來就是這樣,任你同情也罷,不同情也罷……」「可是,他實在太衰老可憐了……」「衰老可憐?這你可就少見多怪了。我尊敬的太子。」車官一邊駕馭着華麗的象車,一邊侃侃而談,“人,只要一生下來,就同死結下了不解之緣。
有年少,就勢必有年老。先是吃娘奶的嬰兒,過幾年就變成嬉戲的孩童,然後長大成人。倏忽間,青春年華消逝,漸漸變成了形容枯槁的老人,耳聾眼花,舉步艱難,不久就走向毀滅、死亡。人生在世,只要一從娘胎墜地,不管你是泛泛草介之流,還是權傾朝野的將相,無一不是生老病死桎梏下的囚徒。」
太子聽了車官的一番話,嘆息地點點頭,沉吟良久,滿面愁容:「可剛纔我們遇見的那位老人無家可歸呀!」「唉,人人都要在生老病死、富貴貧賤的枷鎖下俯首聽命,都是無能為力的懦夫。尊貴的太子。恕我直言,儘管你我都是慾望的奴役,可太子你就應該坐車,而我就應該趕車。但是在生老病死面前,我們都平起平坐……」車官高談闊論的聲音,戛然而止。
接着是長時間的沉默。古香古色的象車,在一條漫長的山路上蠕動着,車輪發出低微的軋軋聲。不斷的遠山和白雲,一縷縷地向後移動。悉達多太子坐在車上,剛纔路遇的情景,外面的世界,車官意味深長的談吐,使他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沉思……他逃出燈紅酒綠的花燭之夜,本想求得陶然寧靜和內心安適。
不料,仍然無端橫生煩惱,沒能逃脫世俗苦海。
「太子,讓我們回去吧,新婚的公主在等着你呢!”“不,我想在外面再走一走,看一看。」
車官催促也無濟於事,悉達多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這輛華麗的象車,延着蜿蜒的山路緩緩而下,穿過一個蕭條的山村。忽見前面有幾個人抬着一口棺材迎面走來。棺材上蒙覆着幡蓋,後面跟着一群送葬的人,一個個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
幾個女人頭髮蓬亂,悲腸百轉,一邊走着,一邊痛哭流涕,嘴裡不停地呼喚死者的姓名……「車官,這是幹什麼的?」悉達多少見多怪,「他們哭什麼?」「棺材裡躺着一個死人,那後面哭泣抹淚的人,是送喪的,是死者的親人。」車官坐在駕馭座上,向悉達多側過臉,一字一頓地說道:「太子,這就是我剛纔對你說的,人的一生,哪個也脫不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生老病死。你看看,最後三寸氣斷,萬事皆休!」太子聽著車官的話,側身望着送喪的情景,不禁感慨欲哭:「唉,人為什麼要死呢?死後又將怎麼樣呢?……」「太子,這可叫人猜不透了。人死後到底能怎麼樣,這對活着的人一直是一個千古之謎。
有人說,人死了,就是機體的一切能量耗盡了,所謂燈干油盡,筋肉皮骨變成了一段枯木,感覺意識都隨之而停止,氣是青煙,肉是泥,埋在土裡的屍骸最後也將毀滅;還有人說,人死後,靈魂依然活躍,它飄飄忽忽地離開了肉體,到另一個世界去……」從前,悉達多在他自己生活固有的軌道上,安逸幸福地度過了十六年,好似籠裡的金絲鳥,把一切都看得無憂無慮。哪料,今兒個一出來放眼大千世界,所見所聞,好像一個強烈的衝擊波,向他迎面襲來,沖得他頭暈目眩。加之,那個長年在他鞍前馬後的車官,出語很有見地,娓娓道來,使他受到了很大的啟迪。特別是那個無家可歸、孤苦伶仃的老人,使他感到人生衰老和疾病的痛苦。
而人們失聲悲號的送喪情景,更使他觸目驚心,百感交集。一路上,他禁不住伏在車上凝視天際,仰望蒼穹,繼而哀嘆不迭:「唉,人們都在執迷不悟,死神一天天地靠近我們,而我們卻還在放縱貪慾,日夜陶醉,不知所終。人非草木,也非頑石,怎麼不想一想世事和人生的無常呢?怎麼不想一想自身無可逃避的命運呢?」太子從此發誓,今後決發心為善,出離諸苦,早明心性,得成正道。
時近中午,悉達多悶悶不樂地令車官駕馭着象車,折回歸途。
在回宮的途中,象車經過一片田野,只見幾個農民赤身露臂,大汗淋漓,在烈日下氣喘不息地在播種。每個人駕着的犁鏵上都綁着一條瘦骨嶙峋的耕牛,耕牛頸上勒着繩索,皮破血流。農夫的響鞭不停地抽打着牛背。太子又發現,犁過的泥土裡,翻出許多蟄伏的小蟲,剛剛出土一會兒,就被飛來的雀鳥啄食了……悉達多進一層感悟到,茫茫人世間,到處都充滿了悲哀和痛苦。
他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回去的路上,他望着夕陽暉照下蒼茫幽深的遠山,慨嘆着。